第三十七章
刺着代字的玄黄锦旗迎烈风而激晃,铁骑践踏泥泞之下,纪**旗早已面目全非。
看似南北两地大国的对决,风起云涌的背后是玄黄军旗的势如破竹。
长枪散乱,刺穿凌乱的尸体,溃逃的骑兵丢盔弃甲,朝着大江岸边躲藏。冬雪即将消散,第一缕春日暖阳倾洒而下,柔顺的芦苇丛悄然绽开新叶,拂晓而过时,齐沅轻拉缰绳,双眸漠然的看向对岸。
溃逃的骑兵侧身间看见他芦苇后朦胧的身影,双腿忍不住颤抖而摔倒,年纪小点的便忍不住呼喊纪国将士的名字,齐沅身侧的陆非将虏获的军旗举起,长剑潇潇而过,沾满鲜血的军旗顿时四分五裂。
看着这些残兵败将,齐沅并未乘胜追击。
赵约拉紧马绳,高声道,“逃回去告诉郁明,代纪之仇,不共戴天!不日,便是纪国城破之日。”
身后军士士气高涨,呐喊着军令。
齐沅微微颔首,淡声道,“驻营。”
阔别三年,他再度踩在纪国的边界上,对此,齐沅的心底平静如深潭,剿灭纪国,一路南下,才是他最后的任务。
“报——”
残活的军吏连滚带爬的跌进了军帐,郁明身着铠甲,孤零零站在主位之上,背身而立,看不到神色。
“王、王上……”
他的脸颊上粘着喷溅的血迹,话却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郁明隐在阴暗中的双眸闭上,“说。”
“大将军他——阵亡了!”
话音刚落,军吏忍不住大哭,他的心里防线仿佛崩溃,早已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从战场上回来,能站在帐中传话,已经耗费他最后一丝心气。
“代太子兰凌,亲手杀害了大将军……”
以及此次派出的全数军官。
不等他说,郁明心中已经了然。
良久,郁明都忘记了该怎么站着,该怎么坐着的时候。
“摄政王……出关了吗。”
半年前,费沉自请闭关,冲击剑道桎梏,才不过半月,他便丢了半数江山。
如今,倘若费沉再不出山,郁明知道,他难逃一死。
凄然哭泣的军吏被他挥手拖了下去,回答郁明的是身侧的墨书。
“王上……”
女人鬓边稀稀拉拉只剩下几缕头发,才三年过去,她却仿佛老了数十岁。
“还是没有消息,对吗?”
他说着,又带上了哭腔,“他原本答应我阿姐的,会保护我,会保护我的!”
“王爷闭关亦是为了守护您,”墨书忍下喉间痒意,“三年不见,兰城实力尚且明了两分,可那兰凌却一无所知!他就是个疯子,身处纪宫之际,便已经一骑绝尘,何况再得到代王的扶持指点?”
“可是他再不出来,明日兰凌就能攻破城墙,他一定会杀了我,那又有何意义!”
他哭起来,眼眶通红,“墨书,要是阿姐在就好了,阿姐会有办法的……”
阿姐……阿姐……
郁明双眼忽然亮起光彩,连忙抓紧墨书的双臂,“你自小陪着阿姐长大,你快告诉我,阿姐可曾还留下什么保命的法子,未曾告知我的?”
墨书的骨头都刺痛起来,她面上却不显,“王上,您先冷静下来——”
“孤冷静不下来!”
“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郁明瘫倒在椅上,“原本他就是要杀我的……”
墨书听不太明白他的话,她的眉头紧紧锁着,焦虑迫使着她几近要呕出血来,但墨书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分。
她垂眸,蓦然看见手腕处的黑线。
蛊……
毒……
……
“王上!”
墨书半蹲在他身前,“王上,她,齐湘!”
郁明抬起一双红眼,死死的盯着墨书。
“那年家主前往南疆寻蛊,只有一人随行……”
“是你?”
郁明颔首,嘴唇轻颤。
“这法子极为冒险……”墨书自顾自的摇头,“不可,不可……”
“墨书!”
郁明如同条伺机而动的毒蛇,紧紧缠绕着面前的女人,“墨书,你也忘记姐姐了吗?你要保护我的!”
墨书看着他的眼睛……他哭着,思绪仿佛回到曾经,她靠在月色倾斜的红墙下,也是这样无助哭泣。
“……”
她再度冷静下来,喃喃自语,“伤亡是最正常不过的。”
……
郁明听完,指尖轻颤,“可是,万一她、她来这有办法呢……”
墨书的双眸亮如炬火,“那便瓮中捉鳖,王上,对于兰凌而言,全天下都知道她对于他的地位。”
郁明坐在原地,沉默点头。
军帐内不知不觉中已经点上了蜡烛,倒映着许久不动的阴影。
齐沅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一只桃花掉落在身上。
他捡起,桃花已经萎靡变黄,香味也不复存在,齐沅却能想象到她欢快折枝的模样。
“哥哥亲启:
没想到吧!这个时节居然会开桃花,这可是代宫第一支桃花,路途遥远,你打开时必定枯萎,不过等你回来时,也许正是桃花开的最好的时节。
我们要带上去年开春藏的酒,赏花喝酒,你再同我说哥哥你此次细事。
……
我新学了一支曲子,父王他们都说好,颇有大雅之风,下次我要与你合奏,必定技惊四座!
……
那家铺子居然关门了,真是没想到,但我偏要找到客家,请他来做御厨。
……
我很想你,哥哥有没有想我?”
她的话依旧这样大胆直白。
齐沅眉间染上清浅的笑意,抬手轻轻抚上书信落笔处,摩挲她的名字。
看了许久,他才收好信件,转而擦拭长剑。
剑身洁净,反射少年的脸庞。
“生生。”
剑上忽然朦胧冒出齐湘的模样,齐沅一时走神,直到指腹传来痛感,鲜血溢出,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冬春交季,她平日里最畏热,总要趁着他不在少穿几件衣裳,往往贪凉受寒。
来年……齐沅顿时横放长剑,收回思绪,不再多想。
昏暗的火光摇曳他的身影,逐渐拖远。
……
锣鼓敲响,齐湘下了朝便往紫极殿跑。
“父王。”
撩开琉璃落帘,齐湘挥手让莲心下去,“父王,十日过去,前线战事如何?”
她早已摄政,兰城也从不避讳她,反而是以扶持为主。
兰凌无条件信任她,作为父亲或是君主,兰城都有自己的考量。
关于背后的微妙,齐湘心知肚明,故而她并未扭捏作态,数日以来行为坦荡,发问直白。
兰城看见她来,笑着招手让她靠近,“你啊来的正好,你王兄前日攻破鹿城,现已逼近纪国王宫,想必过不了多久,你王兄就能凯旋而归了。”
此战过后,兰凌在朝中地位更是无可动摇了。
兰城眼尾的细纹轻微游动着,虽他逐渐老去,可上天终究是眷顾他的,让他与神玥的儿子回到他们的身边,还这般惊才绝艳。
齐湘心里涌现出欣喜,“王兄可有家书传来?”
兰城纳闷,看着齐湘打趣道,“往常前线要递回你王兄的私人书信,总是要第一个交到你手里的,你倒问上父王我了。’
她情不自禁的轻轻咬唇,“好吧……”
想必是战事吃紧,无暇顾及。
“你也别担心你王兄了。”兰城抽出几本策论,“所谓长兄如父,凌儿那孩子,临走前还嘱托我再批改一番他写的策论,再让你学习——你可要认真看,他回来必是要考你的。”
齐湘眼睛一亮,大方接过展开,清隽有力的熟悉字迹映入眼帘,她忍不住轻放在面前,轻嗅墨水的味道。
兰城站起身来,拍拍齐湘的肩膀,“回去吧,父王还有事情要处理。”
齐湘点点头,耳边明月珰熠熠生辉,可在她的容颜衬托下又显得有些暗淡。
兰城忽然想起件事,于是喊住告退的齐湘。
“阿湘,父王问你……”
齐湘侧头,面带疑惑。
兰城脸色微僵,总觉得这些事情该给神玥问,凌儿扔给他算什么事。
“父王?”
齐湘喊他。
兰城哈哈尬笑,“湘湘,你及笄已久……王都上下,可有你喜欢的儿郎?”
他向来不懂委婉。
“……”
齐湘心神顿时恍惚,一时不知道作何回答。
喜欢的儿郎?
齐湘笑笑,“父王,儿臣……”
她忽然顿住,喉间下意识涌上哥哥的名字。
齐湘一直都知道,世间众人于她而言,统统都没有哥哥重要……可什么是喜欢?
“不急的,父王。”
她笑眼弯弯,手中紧攥住策论。
兰城大笑,“当然不急,你是代国的公主,天下的儿郎都可尽你挑选,不过还得要父王母后和王兄给你掌掌眼,嫁娶大事,还得慢慢来,何况你王兄还尚未娶妻,不急的、不急的。。”
齐湘颔首,心里莫名有些抵触。
“儿臣明白。”
她点头,随即告退离开。
等哥哥回来,她便与他说明白。
她齐湘要永远和齐沅在一起,无论是何种身份何种关系。
殿外春风拂晓而过,带着丝丝缕缕的冷冽,仿佛裹挟着南边而来的战事肃杀之气。
无边的思念又随着这阵风,抚慰过她轻扬起的长发,北上又南下。
瑞雪兆丰年,春日望秋收。
“哥哥……”
齐湘于长阶之上抬手,风又从她掌心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