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瑞雪兆丰年,待到下年秋,又是一番好风景。”
酾水亭旁厚纱垂落,遮挡寒风霜雪,齐湘看腻文书,抬手撩起纱帘,看着远处树梢上挂满的雪,不禁呢喃道,看了一会,莲心递上几本医书给她解乏。
“殿下,赵大人来了。”
赵京仪原本为赵氏旁支的一个庶子,却在齐沅扶持下扶摇直上,到今日,虽表面还为幕僚,手中权利却大。
齐湘一愣,随即放下书,“今日雪重,京仪冒雪而来,所谓何事。”
哥哥看重他,他又有才能,齐湘对于这类人,自然是要表达亲近的。
而帘外公子乍然听见她亲切的称呼,即使不是头次,耳尖也不由得一热。
“启禀公主殿下,臣前来……是为随军一事。”
齐湘挑眉,莲心会意的为她披上大麾,“随军?王上已经下旨,你为军师随王兄出征,是有什么问题吗。”
她的语气悄然的淡了下去。
赵京仪压低了身子,隔着朦胧的纱帘,霜雪无声落在他的发冠上,融化为水滴落。
“太子殿下嘱臣过来同公主殿下说明,殿下出征之际……由臣伴公主左右,为公主排忧解难。”
话音刚落,少女笑声传出,“京仪自去回禀王兄,前线用人之际,你在这屈才了,何况父王已然下旨,怎能轻易违抗。”
她的声音清灵而动听,在凛冽的寒冬中格外悦耳。
赵京仪依旧压着身子没起来,“殿下说,他已向王君禀明,王君亦同意了——”
“这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我可不做那’强取豪夺’的坏人。”齐湘打断他的话,起身走出酾水亭,“王兄出征在即,快些回去准备吧,若他问起,你说是我的意思就好。“
“公主……”
赵京仪讷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怎么还不起来?”
齐湘作势要去扶他,赵京仪肩膀轻颤一下,连忙端起身子站好。
“明日我亲自送王兄时,定要看到你的身影哦。”
她微微凑近眨眼,带着点狡黠的笑道。
赵京仪也不知为何这样的事情齐沅要他亲自来打招呼,他虽——止住忽然凌乱的想法,赵京仪作揖行礼,“臣遵旨。”
寒风吹过,麾衣领边的狐毛轻轻扬起。齐湘拢了拢衣裳,“宫门马上落锁,京仪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点头,脚步却没动。
要再讲点什么吗。
赵京仪踌躇。
齐湘侧眸,惑于他怎么还不走。
“……京妙最近,还好吗?”
青年回神,“……京妙……,除了常往华亭寺跑外,一切都还好。”
齐湘一顿,长睫垂落,“改日送贴子,让她来宫里玩。”
赵京仪拱手,“臣代臣妹谢殿下。”
该走了。
他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她还记着他吗?”
齐湘蓦然喊住他,“你是做哥哥的,望你能开解开解她……李氏一族已被流放两年,她也不该总是记挂,本就是没有关系的人。”
那时齐湘以为她哭过了,自然不会再伤心。
京中儿郎如此多,她为何要对一个解除婚约的人念念不忘?
“是。”
赵京仪点头,随即沉默。
齐湘揉了揉眉心,“雪路滑,多当心。”
说罢,她眉眼间竟然也有几分疲态显露,当只是昙花一现,赵京仪看不真切。
“谢公主……臣告退。”
齐湘抬眸,右眼皮忽地轻跳。
“太子何时回宫。”
她的心莫名的不安起来,华亭二字像是一把放开忧愁的钥匙,甫一被提及,她便浑身不舒坦。
树后跃出一道影子,“殿下,太子殿下要晚些回宫。”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响,敏锐的护卫纷纷亮剑,齐湘转头,看见只是落雪击石罢了。
听见回答,她拢紧衣裳,抬步离去。
……
和顾神玥用过膳,齐湘便坐在窗边点灯看雪。
一如既往的,她在等人。
放下书,她无时无刻不在等人。
离开他,她无时无刻不在等他。
灯火闪烁,齐湘舒展开掌心,那年留下的伤疤早已经消失不见,成为一条小小的纹路。
像她过去的人生一样,隐没在雪色中。
已经很久不做梦了……她挑起镊子,去掐灯花。
不再做光影迷离的雨中奇梦,也不再做前世真实噩梦的写照。
如今,哥哥身体康健,她亦永在他身侧。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细微的踏雪声密密的传来,齐湘眼睛一亮,放下镊子穿好鞋子就往门口跑。
即使是不久前才闹了架,但在齐湘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和哥哥有“隔夜仇”的。
“哥哥!”
齐沅揽住一只轻灵的蝴蝶,让她站好,“雪天湿气重,屋里也要走慢些。”
看见落雪在他肩头,齐湘左耳进右耳出,“打伞的侍卫怎么回事,你看看你的肩头都是雪,头发也白了!”
齐湘眉眼不自觉的弯起,踮起脚尖给他拂去肩头雪,正想让他低头时,齐沅却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没事,等会就沐浴了。”
“出征在即,着凉了怎么办?”齐湘皱眉,不赞同道,“哥哥怎么喜欢起白头翁来了,也学我小孩子做派,胡闹!”
他轻笑,指尖点她眉心,带来一丝寒凉。
齐湘乌黑的眼珠轻转,忽然趁他不备扑进他的怀里,“手这样冷,我给你暖暖!”
耳边乍然放大他的心跳,齐湘贴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不行吗?”
出乎意料的,齐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轻轻拉开她,而是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小的时候那样。
抵在她的肩窝,齐沅低下了头,还未融化的雪便落了。
从白头翁到青衿公子,只在一瞬间。
小心翼翼的反而变成了齐湘,“哥哥?”
他们垂落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齐湘见他不回应,心中大喜,迎着齐沅抱着他——只是这样简单的拥抱,齐湘便很喜欢,很喜欢。
淡淡的清香,令人心安的味道。
“你爱吃的那家铺子明年要关门,给你买了一份,故而晚了些。”
“铺子?”
齐湘靠在他颈侧,“一份糕点而已。”
“只要是哥哥买的,我都爱吃。”
齐湘笑道,指尖下意识缠起他的发尾。
……
他不说话,齐湘也不说话。
灯花噼里啪啦的响动一下,齐湘便离他更近一分。
“哥哥……我好舍不得你。”
齐沅闭着眼睛,并未回答她。
“你说我能跟着去吗?”
齐湘心里忽然冒出点子,便兴致冲冲的要去做。
齐沅忽然站直了身子,扶住她的手臂,轻叹道,“就听哥哥这一回,千万不要冲动做事……往后也是……”
“我哪回不听你的,反倒是——”
她轻哼,跳着坐回榻上。
灯光微微昏暗,齐沅却像是在发光,松白的大麾还来不及解下,清隽的侧脸隐隐约约,一双凤眸透着柔和的火亮。
“那日是哥哥不对。”
齐沅抬步走近,伸出手,齐湘下意识搭在他的手心上。
“我听生生的,不会有太子妃。”
惊喜之余,齐湘强忍住笑意,“我又没说什么……好了!反正……”
她心里又不知该说什么,那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们依旧可以做一辈子的“兄妹”,依旧一辈子在一起?
“万事等你回来再说,记得时时给我写信。”
齐湘在他掌心轻挠。
“下次再这样,我生气了——就再也不理你了!”
她故意瞪着眼睛,显得有些夸张,齐沅却觉得她连头发丝都是可爱的。
轻揉她发顶,“好。”
往日哪件事不是“好”字收尾呢。
“说起这次……我倒是没想到,那费沉有这本事。”
她还以为,以郁明之才,这世墨书缠绵病榻,没了她的帮助,必将不攻自破。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费沉……说不准上一世,背后里也有他的手笔。
“哥哥,我让你贴身带好的东西,明日要再检查一遍。”
齐沅点头,颈侧的长发垂下,“生生给的东西,我都会贴身放着的。”
齐湘皱眉,轻拍他掌心,“不是让你放好,是要记得时刻拿出来用,还有各种解毒丸,哥哥用不上最好——反正要时刻记得!”
他忽然垂下眸子,没被她握着的手轻抬,小心的靠在她脸侧,顿了顿,又放下手。
“嗯,记得了。”
“你今日还让赵京仪来问我,虽然我知道我在你心里排第一,但是哥哥也得知道,你在我心里也排第一,我在宫中,安全的很,何况平日里和你学的又不少,赵京仪留在你身边才是最妥帖的。”
齐沅弯起眸子笑道,“生生自然是最聪慧的。”
“我和你讲真话!”
齐湘瘪嘴,“时候太晚了,明日又要早起,要不哥哥就留宿蒹葭宫,反正……”
反正,她能让人不胡言乱语。
“嗯。”
齐沅点头。
“哥哥有分寸。”
见他真的答应,齐湘顿时坐不住了,跑开一边箱子里翻出一套战甲,“我自己做的!新的一套,上一套都磨损了,刚好试试!”
“还有这个!”
齐湘咋咋唬唬的跑去床边,齐沅便这样坐在榻上看她跑来跑去。
“这个,也带好!”
掌心猝不及防被塞下一个玉佩。
“平安符什么的,我倒觉得没有护心玉来的扎实。”
齐沅忍俊不禁,当着她的面收好放在胸口。
“好。”
他老是这样,一个好字从头说到尾。
齐湘在房中转悠,生怕自己有遗漏什么。
窗子关上了,而被放在小几上的糕点悄悄的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