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洗过的天空纷纷扬扬下了一场接着一场的雪。
公主穿着曳地的华服,耳铛步摇熠熠生辉,昂首站在储君身边,同朝廷上红袍官带的人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以陆江、赵定为首的朝臣神色如常——一年来,公主协助太子处理朝政,主持内廷,大兴学宫,行事大方良善,颇有章法,为代国上下做出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
何况公主与太子亲厚,从未闹出不虞,君王放心,他们做臣子的自然没什么理由不放心。
太子兰凌弱冠之礼在即,南边各国却蠢蠢欲动,以北纪国为首的南方联盟组织在一起,看势要一举打压代国。
“父王,儿臣自请出战。”
年轻的王储站在朝臣所仰望的高处,身姿挺拔,气质清矜,他虽年少,却已让众人安心。
说起这纪国,陆江转眸看向齐湘。
两年前,代国本该一举歼灭南方纪国,让人意外的是,昭阳公主齐湘却拦下了众人。
那时她才正式入朝野,却俯视群臣,“王兄三年出征,领兵四十万,虽歼灭卫、吴八国,但我们依然不能轻敌,纪国羸弱,却在新任摄政王的带领下有明面上的百万军兵,即使轮军力我代国碾压,但以我之见,有更好的办法。”
少女双眸乌黑而明亮,她全然不同了。
同陆江第一次看到的齐湘相比,那时的她虽长着和故人相似的模样,却再没有相同的地方。
“纪国大半领土沿海,且南方富饶,又接邻多国,一向以经济实力著称,就算兵力不足,但钱财的作用不可小觑,如今我们代国歼灭北方商路链接,纪国必定会大力开辟海上路线,我们只需要花一点点小力气,阻碍纪国商路的重造延伸,钱财受损,军政必定被影响。”
赵定顿时明白,“自古以来,经济实力常常被各国忽略,但实则是国家基本,公主是想隔岸观火,坐等虎斗?”
齐湘是对的,两年过去,纪国早已自我分裂,为北纪、南纪两部分,实力更是同小国无异。
既然他们坐不住,那便无需再等。
思绪回笼,陆江定神时,兰城已经颁布王旨,任命太子凌为帅,赵京仪、赵约为军师,陆非为副将,不日出征。
齐湘侧身,指尖轻攥住锦绣的袖口。
齐沅注意到她的目光,转头看了看她,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越长越大,他们从不再轻易拥抱,到不再轻易接触。
齐湘垂下头,绣纹上仿佛停留着他的一缕淡香。
她长大了,也不再轻易无理取闹了。
“众爱卿,无事便早早回去吧,明日除夕,便不来了。”
兰城如今儿女双全,爱人身体逐渐恢复,身上的杀伐冷漠之气渐消,反而愈加亲切起来。
红袍官员踌躇片刻,从人群中出列。
“启禀王上,事关国本、太子殿下,臣有上奏。”
“哦?”
兰城拧眉,扫过一眼兰凌,心中大致了然。
“太子殿下即将弱冠,却尚无婚喜之事,王君子嗣不丰,殿下更应该早日成婚,为王室延绵子嗣才是。”
“王兄——”
齐湘的声音蓦然被打断,她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直愣愣的看向齐沅。
“此事但凭父王定夺。”
兰城有些惊讶,他以为以自己儿子的性格,绝不会是想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
“湘儿,你有什么话说。”
齐沅颔首看着上方,齐湘心中逐渐溢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呆愣片刻,却没有得到他的回眸。
“父王……儿臣无话可说。只是有些累了……先回去了。”
他的眼眸终于倾动半分。
齐湘甩开袖子,独自从幕后离去,身后群臣俯首,拜送于她。
莲心等来了齐湘,正开开心心的迎上去,她身后跟着许多人,光是明面上保护她的便有十人之多。
“公主……”
心情不好吗?
莲心果断的收起了笑容,齐湘冷着脸从她身边掠过,眼尾淡淡的晕开红色,曳地的长裙扫过冰冷的长阶,齐湘心中那情绪愈发浓烈。
太子妃,太子妃!
哥哥会有太子妃!
他会与旁人睡在一起,同她拥抱,同她亲昵。
是的,就是这样。
蒹葭宫很近,她端着身子回了宫,淡然的倒在小榻上。
……不是才说服自己,不要耍小脾气吗。
窗外的瑶荷凋零了,结了一层单薄的冰。
除夕降至,宫里的人来来往往的,为明日的盛宴倾心准备着。
齐湘依旧倒在小榻的角落,氤氲的胭脂抹不开。
莲心十分为难,干等着在门外着急,直到淡淡的冷香袭近。
莲心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希望,“奴婢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公主在房里呆了半天了,都没怎么吃东西,殿下您可知晓公主为什么而伤心?”
太子殿下总有办法的,莲心放下心来。
齐沅轻轻拂手,让她下去。
莲心轻快的行了礼,转而跑开了。
她听见了声响,但是没动。
齐沅轻推开门,绕过屏风,看见她缩在小榻的角落里,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
从架上取下一件狐裘,齐沅搂着,抬步走近。
正欲给她盖上,齐湘忽然坐起来,紧紧抱住他的脖颈。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还来干什么!”
坐了半天都没氤氲开的胭脂,一遇到他,一开口,便化作一颗颗滚烫的珍珠,落在他清瘦的手背上。
齐沅极轻的叹息落在她耳边,齐湘哭得更狠,“哥哥说过的,要永远陪着我,要永远喜欢我,你说过的,你说过的!”
齐沅附身抱住她,轻拍她的后背,“怎么算骗人。”
这样,怎么算骗人呢。
“怎么不算!”
齐湘情绪激动,她只要一想到哥哥会属于别人,心间总会颤抖,总会叫嚣,她忍受不了,光是想想,便忍受不了!
“生生以后要有自己的夫君,哥哥也会陪在你身边,永远……照顾你。”
他顿了顿,轻刮她的鼻尖。
“……”
齐湘忽然梗住。
她秀美的眉毛皱起,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
“我不要什么夫君,哥哥难道能忍受我属于别人?”
“说的什么话。”齐沅轻笑,深黑的眼眸看不到底,“生生只属于自己,要记住了。”
齐湘一把推开齐沅,却又立刻抱回他。
忽然不想讲话。
她也不知到底该怎么讲。
轻轻的啜泣着,齐沅曲起手指给她拭泪,也开始沉默。
“别哭了,生生。”
这样,他该怎么放心。
抬眼,他也看到了窗外凋零的瑶荷。
忽然想到那时她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反倒要快乐一些一般。
她哭累了,就倒在齐沅的怀中睡着了。
齐沅记着她什么都没有吃,轻轻的抱起她放在床上,掖好被子,默然的坐在床边。
蒹葭宫静悄悄的,她一向不喜欢人太多,以至于齐沅甚至能听见麻雀的声音。
冬天,对于体弱的麻雀来说,总是要难熬些。
前天他们才捡到一只被冻僵的小雀,现在就养在屋子里。
她哭了,纤长的睫毛粘在一起,齐沅打了温水来。
从眼睛擦拭到双颊,他半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子关上了,他担忧不识路的麻雀和冷风进来。
莲心跑了回来,听见里面静悄悄的,是公主睡着了?
轻步绕过屏风,转弯,是层层垂落的纱帘,背后倒影着人影。
拧眉间,齐沅迎面而来。
“殿下……”
莲心行礼,压低了轻颤的声音。
并未得到应答,齐沅掠身而过。
走过了好几步路,他才堪堪回首。
“公主醒后,再来唤我。”
莲心低着头应答,手抓着衣角。
齐沅漠然的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说道,“窗户关好了,别让不长眼的麻雀进来。”
她连忙应答,不再多言。
踏着松软的雪,齐沅消失在雪色中。
莲心绕开纱帘,齐湘安静的睡在原地,侬艳的,像是一副画。
……
王宫上下挂上了鲜红的花灯,宫女侍从们喜笑颜开着拿着赏金,聚在一起吃饭。
梅花开了,顾神玥便将家宴设在梅林,一家人赏梅用饭,好不惬意。
“凌儿出征在即,母后先祝吾儿,平安归来。”
酒樽高举,寄托着一颗时常怀有愧疚的心。
齐沅的肩头落下淡淡梅香,混杂着原有的冷香。
“儿臣谢过母后。”
他轻笑,虽还是不远不近,顾神玥却已满足。
她转头看向齐湘,“也祝湘儿,今年顺心如意,平安喜乐。”
齐湘起身笑道,“父王母后和王兄顺心如意,平安喜乐,我就开心,我就幸福!”
她神色喜悦,不像是伤心过后的样子。
齐沅轻轻拦下她的酒杯,寻常嘱咐道,“喝过两杯了,不可以贪杯,明日得头疼了。”
顾神玥打趣道,“凌儿惯爱管教湘儿,我看不像哥哥,倒像是管妻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们几人笑话时,齐湘却顿时恍然大悟。
她双眸亮起光彩,忽然抱住他的手臂,“是吗,是吗?”
对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全天下都知道,她是齐沅的妹妹,却不是兰凌的亲妹妹。
齐沅低头,不动声色的拿走了她的酒杯,像是没听见一般。
“往后要少喝点酒,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齐湘心底开阔,自然由内至外的轻松。
“有哥哥管着,我不怕。”
他轻叹,不再回答。
齐湘悄悄勾起他的手指,“哥哥,等你出征而归,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不懂什么是夫妻之爱,她只知道,她要永远,永远同齐沅在一起。
除此之外,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