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河一路北上到达洙城,齐湘不似出发前神采奕奕,而是像霜打的茄子一把蔫巴了。
加上前世,她也才出过两次远门。
一次是被带回纪国,一次是被郁明带去代国。
第一次是生死攸关之际,整个人又昏昏沉沉的,自然没什么感觉;第二次的话……她身份摆在那,自是不敢“矫情”。
出神片刻,坐软的腿不慎崴到,齐沅眼疾手快拉住她,“生生,牵着我的手。”
齐湘叹气,老实的拉住他的手,“肚子好难受。”
齐沅告别船夫,顺势扶住她的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在码头休息一会,我们再去找客栈。”
齐湘点点头,像是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毛,“阿兄,咱还有银钱吗?”
纪国的货币不通行于代国,故而两人准备的都是银子,但碍于看守严苛,齐沅并没有攒下可观的“路费”。
所谓穷家富路,齐湘苍白着一张脸,忍不住朝天叹气。
齐沅扬起唇角轻轻一笑,“别怕,有哥哥在。”
她听罢,忍不住打趣,“有哥的孩子,是个宝!不过,哥哥还没告诉我,怎么我失忆的时候对我如此冷淡,也不怕我被你吓死!还以为你要丢了我跑了。”
齐沅一愣,眼神有些慌乱,“不——”
他乎的又止住话,神情有些无可奈何,“无论你记不记得起来,我都不会丢下你的。”
齐湘嘿嘿一笑,满不在乎的随口说道,“兴许哥哥还杀过我——”
少年一向温和的表情忽然阴沉下来,他微热的掌心挡住她还未说完的话语,如琉璃般黑亮的双眸看不清深处,“生生。”
不知道为什么,齐湘看着他深黑的眼,总觉得他要哭了。
她们心心相印,他的心情总是瞒不住她的内心。
“哥哥。”齐湘反覆住他凉凉的手背,“只是个玩笑,而且就算是真的。”
她明朗的笑道,“那我也心甘情愿喽!”
想起记忆以前,她像野草一般活着,却总不知道心安处是何地。
总觉得,活着,活着就好。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生命本就可贵,有人为了可贵而活着;有人为了理想而活着……总之,每个人有不同的活法,就像牡丹有牡丹的活法,那苔花亦有苔花的活法。
为什么而活,不分高低贵贱,意义与否。
记起全部,她终于再度找回了自己的心安处,齐湘抬起手,踮起脚尖,少年的额头上垂落一片阴影。
“哥哥好晒,我没那么难受了,去找客栈吧!”
齐沅牵住她的手,低下了头。
……
定好了房间,齐湘仰躺在床上,轻声喂叹,“哥哥,我不想吃晚膳了,还是有点难受。”
房间空荡荡,只剩下她自己的回声,齐湘猛的起身——刚才他还在房间里。
她心跳猛烈起来,整个人都不安起来,齐湘抓着纱帘起身,迎面撞上了开门的齐沅。
齐沅手中端着一碗糖姜水,迅速打开的门扉掀起一阵微风,使得少年额边散乱的鬓发轻轻扬起。
“生生,喝一点点。”
手臂不由得抬高,掌心端着的姜水稳稳的不落出一滴。
齐沅垂眸看向紧紧抱着自己的齐湘,“生生?”
齐湘埋首,大声质问,“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你怎么能一个人什么都不说的,就下去了!哥哥!”
她说完便无端的后悔与恼怒起来——哥哥不过是取姜水罢了!
齐沅听她说完,单手抱起齐湘,让她在凳子上坐下,将姜水放在她面前,少年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都怪我,以后不会了。”
他曲起手指,像是要与她拉勾。
小时候,他和齐湘便是这样约定的。
齐湘蒙在他的腹前的衣襟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情绪这样激动的。”
为什么……齐湘忍不住想掉眼泪。
是不是失去记忆的她会更加可爱一点?她想起墨书的话,阴郁的脾气改了……齐湘知道,她的心底里总是藏着一个炮仗,时不时要不受控制的炸开,她怕……
她怕伤害到哥哥。
齐沅轻叹,指腹轻触碗边,那姜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少年半跪下来,她一下子失去了依托,慌乱一瞬。
齐沅自下而上的仰视齐湘,又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像曾经那样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轻抚她的浮躁的还不曾养的柔顺的长发。
“喝点姜汤,晕船身体不舒服,等下给你按一下穴位。”
齐湘闷闷的点点头,“好……”
齐沅极轻的嗯了一声,“生生,你要记住,以后没有人能让你说对不起,我也不行,知道吗。”
所有人都不配,他也受不了。
……
在齐沅的温柔威压下,齐湘还是吃了一些,便早早睡下了。
齐沅理好被子,放下纱帘,齐湘从帘子里伸出手,“哥哥早点休息。”
这是她的道歉。
齐沅捉住她的手塞回被窝里,“春夜寒气重,别踢被子,好梦,生生。”
齐湘轻抿唇角,总觉得今夜更加容易入睡一些,许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她打了个哈欠,回复道,“好梦,哥哥。”
……
当打更人的声音消失在长廊,月色最浓郁纯粹的时候,齐沅轻声从榻上下来。
他无声的行至床前,少女睡容掩盖在纱帘中,但隐约可见被褥的位置依旧。
不由得想到从前她失去记忆那会,也像这样睡觉安静。
和以前有些不同……想必是在哪受了委屈。
齐沅轻垂纤密的眼睫,在春夜寒气里站了许久,才抬起手腕,暗淡银光闪烁,一套术法下来,齐湘的床前便隐隐约约的出现了一道屏障。
而齐湘不知是做了什么梦,眉头轻轻皱起,紧紧掩住的窗子并没有风透进来,而纱帘却悄悄飘起一角,少年单薄的身影隐没在黑夜中。
……
“你就是齐沅?”
春寒料峭,亭楼高处。
站在高处的男人虎背熊腰,别着一只硕大草帽,腰间别着一把包裹着的剑,看不清具体样子。
声音粗狂,却别有压迫。
齐沅脚尖落地,一袭布衣,简单的高束着长长的黑发,除了一双手,再无别物。
白新转身,同矮他一个头的齐沅对上视线,男人眼眸闪过一丝诧异,“没想到,纪国大名鼎鼎的蒙面刺客,居然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齐沅神色淡泊,双眸平静如古井。
“年龄并不重要。”
白新逼近一步,他长得本就肩宽腰粗,若是常人,兴许被他这幅关公严肃的模样吓到,他也的的确确想吓他一吓。
“你效忠纪王,还敢什么都不带,单独来见我?”
寒风呼啸,却并非夜风——竹棍被踢起,一阵灰尘袭来的同时,夹带着凛凛剑气。
白新反应也是极快,但他并未出剑,而是脚尖提起另一根废弃竹棍,与少年对打起来。
一招一式之间,他的容貌显现在月色之下,白新拧眉,腕间犹豫了一瞬——少年轻轻挈眉,似乎是有些不爽,冷着一张脸,他反旋手腕,竹棍种种敲击在白新肩胛处,力道极大,白新竟被震退三步。
诧异间,白新凝神相迎,前刺,后退,旋转,在惊诧于齐沅极快反应力与洞察对手手法的极高天赋之外,白新又有些惋惜于剑术的不成具体章法。
而这位代国的督查使小瞧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鸡鸣,齐沅单手握住白新的棍顶,随即轻松托起,白新迫不得已的随之旋转翻覆,而再度落地时,竹棍已抵在他的喉间。
他站在那,生的一副绝佳容颜,却冷漠的令人难以靠近。
“我白新认输!”
白新一扫之前轻视,举棍抱拳。
“不愧是纪国第一刺客。”
齐沅侧眼扫他一瞬,“我找你——”
白新迫不及待,“少侠这般身手,倘若加入我代国督察室,加上前辈指点,必能成就一番事业,齐少侠,我白新做担,我们王上英明神武,决计不会因为少侠的过往而有隔阂——”
齐沅极轻的扯起唇角看他一眼,白新忽然觉得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呃……”
他若是不想加入督查室,又何必千里迢迢来到代国……难道?!
左手下意识按在剑柄上,齐沅自然是看见了。
少年鬓发微乱,衣裳也有些不太合身,手腕处的骨节露在夜色里。
“听闻督查室的赏金为代国之最。”
……
白新左眼皮一跳,又一跳。
这这这——督查室的赏金是最为私密之事,他怎会知晓?
“这——倘若少侠真想入我督查室,那……那……”
白新一时半会都不知作何回答,他当差这么多年,要不是这个署名齐沅的人五日前给他送了一封信,他怎么可能会千里迢迢从王都来到洙城。
以往要进督察室的人,还没遇到问赏金的。
“白都使只管说是对是错即可。”
白新听罢,哈哈爽朗一笑,决定不能放过这个香饽饽,“自是最高,只不过……”
齐沅微微侧头,一颗明珠出现在白新面前。
他的眉目笼罩在即将到来的晨曦之下,连带着蒙尘沾血的明珠。
“我非纪人,现已反纪,且南宫蘅已死。”
白新的目光顺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转移到他的脸上。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熟悉之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