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国摄政王忽然掩面示人,传闻是受了刺伤容貌被毁,王宫上下却多有谣言传出,说南宫蘅已死在自己豢养的剑奴剑下,虽听来令人啼笑皆非,却依旧有些波动。
隐没多年的国师之后费沉却横空出世,重现世人面前,亲自扶持幼主郁明,朝野下下忌惮摄政王多年威压和费沉家世底蕴,故而按兵不动,这样下来,纪国也总算“风平浪静”下来。
“阿姐,阿姐……”郁明跪在玉棺之前,伸手扶住棺椁,哭得久了,大脑就浑浑噩噩起来,“阿姐,我该怎么办,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一片阴影投下,费沉脸色苍白,脸侧还残余着交战的血痕。
“阿沉哥,我该怎么办……你的伤还好吗。”
少年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哭多了,眼尾通红一片,他有些站不稳,就靠在棺椁前,额头贴着,仿佛这样南宫蘅就还在他身边。
费沉扯出一抹笑,他总是板着一张脸,即使是她的尸体停放在面前,他也依旧神色严肃,看不出什么。
“王上,臣会帮你。”
那日,他本该离开纪国,继续履行他的诺言。
偏偏是那日。
少年泫然欲泣,“阿沉哥,我太没用,我太没用。”
费沉却沉默下来,他抬起双眸,眼底映照棺椁的影子。
……
“王上,往事不可追。”
……
“师妹,往事不可追,你又何必执着?”
娇俏明媚的少女不耐烦的甩开他的手,像很多次那样,“师兄少管我,在师兄眼里什么都不重要,可我有在乎的东西!”
……
“昔日,你皇姐自改姓氏,只为辅佐王上,替王上扫平继承之争,今日,王上便该好好的冠起我纪姓,臣在,王上,勿忧——”
……
她年华不再,他们都老了。
眼尾都开始藏着细纹,费沉记得自己抱起她时,还有些恍惚。
怎么就这样死去了,人的生命竟是这样脆弱。
他的腹部流着血,远处的铁骑开始远去,那少年没有力气了。
故而他捡回一条命。
“阿——”
人之将死,要附在她耳边,快告诉她——
“我——”
费沉哽住,她的血流个不停。
“阿——明——”
最后一句话,也不会有他。
……
荒界,虽隶属于代国,却处于多国交战之地,界限模糊,故而路引查探松懈,多地规则不同。
齐湘两人稍稍乔装,混入一队商队中回来了这。
牵着马,齐湘坐在马上,齐沅走在路上,紧紧握着缰绳。
已经快要立春了,荒界的草地开始长起来,马蹄隐没在草地中,匿去两人的行迹。
逃亡了许久,战战兢兢了许久。
越是靠近熟悉的地方,齐湘心底越是无端心怯。
“哥哥。”
“嗯。”
齐沅回头看她,眉眼浅浅的动着。
齐湘心下稍安,抬眸看向远处被荒草淹没的村径,那天,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去溪边放荷灯,哥哥和她说,要紧紧拉住他的手,不要松开。
齐湘坐在马背上,喊停齐沅,自上而下的伸出手,手心微微冒着汗。
“我想牵着你的手,哥哥。”
拉她下马,齐沅拍了拍她的发顶,“生生,别怕。”
齐湘低下头,“我不怕。”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还有光明的未来。
那夜她被藏在山洞里,什么都不知道。
而齐沅目睹了一切——“我在你身边。”
她知道,哥哥执着回来,有他的执念在。
多年前朦胧月色下的呢喃,数年来小院黑暗中的难以入睡,齐湘都知道,她都明白。
是梦魇,还是徘徊的无助,她都会在他身边。
“我在你身边,哥哥。”
齐湘反手握紧他的手,齐沅垂下眼睫,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他笑了笑,像小时候那样,“我有什么好怕的。”
齐湘也笑,她笑时眼角的痣轻动着。
被抛弃的山村废弃的很快,草木蔓延到村子里,不消几年便淹没了房屋,只剩下不再冒着青烟的炊门,顽强的爬出这一片郁郁葱葱,仰视出一方青灰。
开出一条小路,齐沅牵着齐湘往前走,她的记忆早已经有些模糊,生长的草木像是一桶温热的水,洗去她不再深刻的回忆。
走过一户一户人家,绕过一条山路,齐湘抬腿向前走,却仿佛越来越重。
前世她懵懵懂懂,被困十数载,再没有机会回来看看她们,甚至在灭村仇人枕边安睡。
齐沅忽然回头,抬起握着她的手,展开手臂将她护在怀中。
细碎的光从前方溢出,门口被烧去一半的旧灯一摇一晃,像是故人等候已久。
“生生,以后,我们就不回来了。”
他的生生未来会是一片坦荡,永远摆脱不幸的噩梦,永远。
“娘和外婆,就在家里吗。”
齐湘语气寻常,她眨眨眼,竟有些小小的俏皮。
“嗯。”齐沅浅笑,“娘,外婆,我们回来了。”
他终于带着妹妹回来了。
生生,是牧童村存在最后的证明。
齐湘眼眶有些酸涩,端正跪下,齐沅与她同跪在一侧,两人三拜丧礼,一起一伏之下,远处微风拂来,吹起两人皱在一起的衣角,泪滴在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她知道她要做出告别。
她要好好活着,她要和齐沅一起好好活着。
齐沅扶她起来,朝着淹没的村径方向再度跪下。
后来他又自己跪着,跪了许久。
……
该怎样告诉齐沅,其实他就是兰凌?
水畔旁,齐湘瞥了一样与船家交涉的齐沅,百无聊赖的折下芦苇扫水。
“生生,来。”
齐沅乔装打扮了一番,看起来老了几岁,那双眼睛却依旧如琉璃般透亮好看,看着他的眼睛同他说话的人,都忍不住心生好感。
那船夫拍拍齐沅的肩膀,“小伙子,带着妹妹,看你模样奔波许久了,这过渡钱就少你一点!”
齐沅一顿,随即摇了摇头,礼貌的回应,“不用了,船家亦是不易。”
他说完,便转头去看慢吞吞的齐湘,齐湘丢了芦苇,跑到他身边去。
“擦擦手。”
齐沅握住她的手腕,擦去掌心不慎沾到的泥泞。
船夫哈哈大笑,“这般疼爱妹妹,以后夫婿可得好好找喽!”
齐湘拧眉,有些不解,“我不找夫婿,我有哥哥。”
前世万般无奈,才做了郁明后妃,今生今世,她只想永远待在齐沅身边。
船夫听罢,转身去抓船桨,看她年岁不大,和蔼一笑,“看你哥哥这护眼珠子一般,就算是不嫁人,又如何!”
齐湘觉得这话好听,她扬起唇明媚的回笑,自是忽略了少年片刻的呆愣。
“哥哥,上船吧!”
齐沅点点头,折起巾帕,扶住她的手臂让她进船。
“咱们要去哪啊?”
齐湘坐稳,还不等船夫开浆,凑到齐沅的面前问道。
齐沅拾掇着两人为数不多的东西,大多是一些吃食,从纪国带来的碎银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代国,洙城。”
齐湘一愣,手指抠住衣角。
“好像在哪本游记里看过——这个洙城,原本不叫洙城。”
齐沅轻笑,“是,原本叫临城。”
齐湘嘿嘿一笑,“为什么改名字呢,这个临城不是很好听吗?”
“避讳。”
“哦?”
她长得一双黑瞳眼白的大眼睛,听齐沅这样说,倒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奇女郎。
“因着我们代太子呢!”
船夫的声音从船外传入齐湘耳朵,齐湘掀开草帘,“代太子?”
“我们太子殿下,单名一个凌字,王上王后珍重,自是要避讳。”
“兰凌——”
温热的掌心捂住她的唇,齐沅无奈笑道,“到了代国,不能这样了,生生。”
只是现在还不行。
“哦……”齐湘坐回原地,为自己的莽撞默哀。
他缩回手,轻声道,“昨晚都未曾休息好,休息回,到了哥哥在。”
齐湘看了一眼身后,是硬邦邦的船栏,但将就将就可以,前世又不是没睡过更难入睡的地方。
“好。”
说到困,她倒真有些困了,自从恢复所有记忆,她那根紧绷的弦便送了,故而整个人有些懒怠了。
齐沅拉住她的衣角,“到我这来。”
齐湘便知道他会如此,“那可不行,船翻了怎么办。”
少年总是轻柔的笑着,“总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难不成能凭空变个人,咱们的行李又不多。”
他抬起手,将行李放在对面,又绕手腕结了个印,齐湘看的有些云里雾里。
“好了。”齐沅下意识伸手去接她,齐湘自是不能拒绝——比起硬邦邦的船栏,他的手臂虽然也硬,但起码暖和啊。
反正是阿兄的话,她总是没办法拒绝的。
靠在他身上,船下的水波荡漾着,齐湘看到水,便想起那日太过紧张,都没来得及解释为何能窥探出几分重生失忆的不同来。
“哥哥,你还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你发了高烧,走不动了。”
齐沅知道她说的是哪天。
“是我拖累了生生。”
他的声音轻浅动听,却不中听。
“闭嘴吧!”
齐湘没好气的闭上眼睛,齐沅便乖乖的闭嘴。
她其实想说,那天他听见了吗。
那几个男人的话。
老天安排要让她听见,那他呢?
牧童村被屠村,都是因为……
她止住思绪。
故而那日重生回来,她才能悟出那天的假象,记忆错乱的假象。
时间对不上,能对上时间的,便只有最开始的那一天,被南宫蘅带回的那一个雨夜。
齐沅忽然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
他什么话都不说,齐湘合上眼睛,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