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沉自身后拔出厚重铁剑,齐沅膝盖被残雪的湿凉浸透,他想撑着剑起身,那铁剑却在重力下不堪一击,碎成几段。
剑奴杀了剑主,本就该人绝剑亡。
齐沅抬手,抹去唇角源源不断溢出的血,提着半边残剑,挺直脊背,挡在齐湘面前。
少年脸侧几道血痕刺眼,却未损他半分容貌,眉眼间清泠淡漠,费沉的手几不可察顿住一瞬,透过他,仿佛看到了故人。
他无疑是像他父亲的,费沉举剑前刺——但眉目间的影子,风雪乎的狂妄起来,小片落雪下在费沉的眼中,冰凉刺骨,耳后是不断放大的马蹄声,那是他纪国的君王,正领兵而来。
他的师妹,他纪国的摄政王,就这样荒唐的死在面前少年的剑下……还有她。
想必是一个贯会演戏的小骗子。
费沉的眼尾微微通红,他如一道疾风掠过那具血流一地的女人尸体,直刺两人而来。
断剑尤锐,染着斑斑血迹,齐沅屏住呼吸,天地风雪仿佛停滞,他感受着剑气的袭来,却放心不下身后的齐湘。
上一辈子……生生是如何逃出的。
血气上涌,那剑尖在面门前乎的停下,齐沅半睁着眼,对上费沉有一丝裂痕的双眸。
双指夹住铁剑剑尖,齐沅发起了攻势,残剑无法旋腕前刺,他便频频逼退费沉,没有任何束缚,他像是不要命的剑人,横刎前逼。
“你——”
费沉心中大为惊叹,他自诩剑术仅输兰城,却没料到低估了面前的齐沅。
“滚。”齐沅启唇,抬眸轻扫远处马骑,心下血气依旧不断翻涌。
该怎样,带她走。
思量之间,他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费沉也不遑多让,使出所练至臻剑术,铁剑一道一道横砍在他的肩颈,齐沅像是不怕疼一般,一一回挡,即使鲜血喷涌,也依旧不管不顾的反击。
他剑气霸道,疾速几回下来,费沉竟觉得吃力。
费沉心下一紧,知晓自己不该再犹豫。
他逃不出这天罗地网。
不对——
费沉呼吸一窒,那个齐湘——
方才几回对决,他都屏息凝神回应,一时居然忽视了那个狡诈的女郎。
“哥哥!”
少女的声音恰好自高处传来,齐沅趁费沉愣神一瞬,抓住他的手腕反刺,费沉立马回防,脖颈处却被划伤一道伤口,开始溢出鲜血,费沉凛眉,一掌打在齐沅胸口,而本该被击飞的齐沅却归然不动,男人拧眉,忽然觉得有些神智不清,而刚才的决斗又太过凝神,故而未曾发觉。
心下顿感不妙,费沉猛然回眸,发觉所带精兵悉数倒下,口吐白沫。
“齐湘!?”
又将她忽视了!
而齐湘这边,方才还因头疼站不起身子的少女,现下抢了出征将军的马,践踏过南宫蘅的尸体,驾马而来,风雪之中,她直直的看着染血的少年。
“哥哥,上马!”
南宫蘅给他的那把断剑被齐沅刺入费沉腹中,齐沅指尖轻颤,随即踏着费沉的肩膀飞落在马背上,熟悉的皂角香味,仿佛能掩盖一切血腥。
骑兵远远的瞧见了他们,为首的人却打了退堂鼓。
“他杀了费叔!不——”
看清那一滩血中的外形,郁明瞬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脏剧烈跳动。
他这样厉害……
“回撤,回撤!”郁明忍不住哭出声,“阿姐,阿姐!”
齐湘!他被拥护着后退,前襟被泪水打湿,郁明咬牙切齿,“齐湘,孤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
……
齐沅靠在她的后背上,像是陷入了昏迷一般沉静。
“你还好吗?”
齐湘不回头看他,逼着自己看向前方。
她要带着哥哥跑,她不能停。
“哥,抱着我!”
他像是听见了,像雏鸟一般,依偎在她身后,轻轻的抱住她,齐湘余光看见他满血的手,明明是睁着眼的,却酸涩的睁不开一样。
“哥哥,别怕。”齐湘乎的笑道,“马上了。”
齐沅温热的呼吸扫在她后颈,“生生……你想起来了。”
他吞吞吐吐的说着,声音仿佛能淹没在疾驰的风声中。
“生生……生生……”
齐湘看着前方,刺眼的风雪扫入她的双眼,脸颊被吹得通红,少女听着他的呼唤,泪流满面。
……
“我不傻。”齐湘低着脑袋生火,他倒在她后面,又发起了高烧。
“嗯……生生是最聪明的姑娘。”
“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我什么都不记得。”齐湘转过身抹去眼泪,她从来都不爱哭,但对上他,却常常想哭。
开心想对着他哭,伤心也想对着他哭。
齐沅发着烧,她生起火,就开始在自己的药包中找药。
“还不知道,生生怎么知道……那种方法。”他双眸已经有些迷离,却清醒的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倘若没有生生,该怎么办……”
热泪滴在他的伤口上,齐沅想抬起手替她抹去。
“你想藏着掖着,奈何我就是聪明,什么都知道,你别胡说什么倘若没有我,齐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敢带我走,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命,我们是一起的,这是你说的,你死我死,我死……”
齐沅抬起指尖,晶莹的泪珠顺着指尖滑落在他腕间,再落回地面。
“不疼,别哭。”
“我心疼!我心疼!”
齐湘大喊,齐沅却心疼不已,连血气都消散一点。
“我知道,你还瞒着我什么。”
她的眼眸盛满融化的霜雪,齐沅起身,又倒在她的怀里。
“生生……今晚过后,倘若还是我们两个人呢,我们就回去看看好不好。”
甩去伪装许久的冷漠,疏离,他终于可以靠在她的颈边,感受她脉搏的跳动,温热的呼吸,他的妹妹,他的生生,他的一切。
“你不会死的。”齐湘牵唇一笑,眼底闪过几分阴郁。“有我在,你不会死的。”
“哥哥。”
我为你而活着,你也一定……
齐湘脸侧贴着他额头,感受齐沅逐渐攀升的温度。
她知道,那是反噬。
重伤对他仿佛构不成威胁,这剑契的反噬却是致命的。
南宫蘅给她种下子母蛊,却疏忽了子母蛊之间血气的联系,齐湘在稀疏想起的记忆中努力寻找出路,终于在一本游记中发现了尚未被销毁的小记。
扭转血气联系,日夜以精血饲养,子母蛊这东西,最会变心。
而剑契的基础,又是双方精血,齐湘两厢联系,最终做出了这个大胆的抉择。
“哥哥……”
你不会死的,你会是天下的霸王,会是一统四方的君王。
你不会死的……
拿出提前备下的粗制药粒,齐湘悉数给齐沅喂下,他总是乖乖的,靠在她怀中,时不时清醒片刻,唤她名字。
齐湘握着他的手,山洞内溢入第二日的天光,齐湘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看着那破晓的天光,仿佛迎来了自由的使者,正召唤着他们前去。
“哥哥,天亮了。”
……
“没爸没妈的傻子!”
“像流浪狗一样,喜欢咬人的傻子!”
“真不晓得她为什么要活着,喔,你说傻子她自己知道为什么要活着吗?”
“谁愿意和她交朋友啊,才不和傻子玩。”
“她爸妈肯定是看她是个傻子,所以才不要她的哩!”
“福利院可不负责你那么多,走走走!”
……
南宫蘅立在原地,眼神讶异,“你……”
“我自愿缔结剑契。”小小的齐沅向前走了几步,那女人的命剑剑身便浑身闪烁起来,却并不同于寻常剑契的淡淡荧光色,而是跃动着浮动的暗金色。
“只要你不动我妹妹。”
她躺在床榻上,哥哥单薄的背影遮住所有的剑光。
“她活我活,她死,我死。”
……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她伏在梨乡小院的案上,左侧是垒成一摞的手写书本,自她被关进这个小院起,外面的天地是如何,齐湘无从了解。
——但她自己并不在乎,只要齐沅在她身边,什么都好说。
每每等齐沅回来,他总会摸着拍着自己的发顶,眼底是如梨花绽放般淡彩的光芒,“不睡觉,要长不高。”
她每听到这话,就乖乖的躺回床上,“好梦,哥哥。”
哥哥这时会在窗前,关打开的窗户。
“好梦,生生。”
阿兄,是世上最最温柔的人。
……
窗外的风铃声仿佛再度在耳畔响起,齐湘知道,她们跑出来了,她们再也不要回到那方小院。
点点滴滴的记忆回味着,夹着丝丝缕缕的痛苦,可却不那么苦。
忽然想起前世失忆后的那一面,齐湘忍不住开口。
“哥哥……我做了一个梦。”
他极轻的嗯了一声。
“梦见……哥哥和我走散了,哥哥没有找到我,我也没有找到哥哥。”
他安静的听着,不再说话。
“像现在一样,我不小心忘记了哥哥,但是……”
溢进来的晨光洒在少女的脸上,“我与哥哥,注定有缘,注定不分开,即使我们相隔千里,我却依旧能见到你……在一群人中。”
老天爷在上,多谢让我齐湘再度重生。
她看着那漂浮着雪尘的光,“哥哥,天注定,我们不分开。”
人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命。
……
少年久久才回语。
他挺过了这一个雪夜,同前世一样。
……
“天注定……”
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