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感受过的东西在肆意生长着——一年,两年,三年……
齐湘每每看到初日升起的太阳,便会忘却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掐灭这太阳呢。
活着……同她们一起活着。
她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自己恍惚记得,曾是孤单的。
齐湘的生活里,有娘亲,有外婆……还有齐沅。
外婆和娘亲,会抱着她,哄着她,在她耳边轻语,“湘湘儿,我们宝贝湘湘儿。”
在此之前,好像从没有人喊过她宝贝,朦胧残存的记忆隐隐告诉齐湘。
齐沅拉着她的手,漫山遍野的跑,他学什么都快,村子里其他孩子有的,齐湘看一眼,第二日便也会有,比村子里孩子们的跟好看。
春天的时候,她们手拉着手,齐湘夹在娘亲和哥哥中间,看山花烂漫,听外婆不断响起的惊呼,“今晚给湘湘儿和小沅炒香椿吃!”
夏天的时候,牧童村的夜晚格外漂亮,她躺在躺椅上,娘亲轻柔的扇着蒲扇,凉风习习,齐沅靠在她肩侧,温热的呼吸打在她放在胸前的手背上。
他总是看一会星星就睡觉,故事还没讲完呢。
秋天的时候,齐沅常常像只狼狈的小花猫——她爱使坏,趁着娘亲她们在田中收割,在他耳后抹泥巴。
齐沅总是两眼弯弯的笑,凑近脑袋,花脸顶在齐湘眼前,“妹妹喜欢小猫?”
冬天的时候……冬天的时候……
……
火光在山野中呼啸,那日她紧紧牵着齐沅的手,不明所以。
哥哥,他是哥哥。
他拉着她的手,不回头的朝着北方跑。
“外婆呢。”
“外婆……在家里。”
“哥哥,娘亲呢。”
“也在家里。”
……
“好。”
齐湘点点头,“好。”
齐湘,梦醒了,这次你又要为什么而活。
……
白天的时候,他们扮作小乞丐,偶尔流浪在乡镇,大多数飘荡在山林中,虽然齐沅跟着外婆学了许多,但齐湘还是吃到了人生第一口生的野畜肉,嚼着寡淡无盐烧焦的酸涩野菜,喝着漂浮着肮脏不明物体的河水。
晚上的时候,齐沅抱着她睡觉,这样的话,即使更深露重,她也并不觉得冷。
齐沅能感受到她愈演愈烈的“平静”,便每天都编故事讲给她听。
齐湘这时就会看着那微弱燃烧的火,朝着他同样瘦小的身躯靠近。
齐沅便抱着她,像外婆那样轻拍她单薄的后背,日日夜夜的哄她入睡。
……
哥哥是这个世上最坚强的人。
她睡的迷迷糊糊时,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到还是深夜。
齐湘微微睁开双眼,并未作声。
因为哥哥的眼泪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睫毛忍不住轻颤,他轻声呓语着。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她轻叹,抱住自己唯一的依靠。
哥哥并不坚强,那日他看见了全部。
但齐湘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牧童村。
齐沅像往日那般靠在自己的颈窝,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那双弯弯的笑眼。
哥哥,别哭。
“我只有你,哥哥。”
成为浮萍那一瞬开始,他们便是各自唯一的依靠。
……
熬到初夏,逐渐频繁的出现雷雨天。
两人不知道飘到了何处,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林子,说不上多平坦,走几步便是沟洼,走十步便是更深的远古河床。
雨还未落,雷声已阵阵。
他们两个一身泥泞,糊在破破烂烂的衣裳上,皮肤也不能避免惹的脏兮兮的。
齐湘还好一点,而齐沅已接近衣不蔽体,晚风吹拂树林,裹挟着微凉的水汽,带着阵阵寒意,毫无意外的,年仅七岁的齐沅病倒了。
不知道倒在哪个沟渠里,茂盛的灌木遮盖住两人瘦小的身躯,齐沅烧的脸颊通红,浑身发烫,下意识握紧齐湘的手,嘴唇发白,轻轻哆嗦着,不知是冷是热。
他们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哥哥,齐沅!”
她撕下自己较为干净的衣角,爬出沟渠,接下干净的雨水打湿拧干净,再跑回灌木中,给齐沅擦拭身体。
“你不准生病……你不能生病!”
雨珠从她凌乱的鬓角滑落,打湿她纤弱的眼睫。
“你、你不能生病!”
她咬着牙,不断的推着齐沅的身体,只盼望他能醒来。
天穹撕裂,闯出一片紫色闪电。
树林瞬间被照亮。
“你别……”
她不知所措的抬头看天,浑身发冷。
忽然一阵强烈的脚步声靠近,拢在闷闷的雷声中,齐湘心间一凛,下意识将齐沅抱在怀里,捂住他哆嗦呓语的唇。
“什么鬼天气!”
“老大,这前面有驿站吗?雨下的太大了!”
“天老爷子不作美,这方圆百里的哪里有驿站!”
“那咋办!”
为首的那人啐了一口,雨声有些遮掩住他们粗旷的声音,齐湘死死抱住齐沅。
“要不是代国和纪国又打起来了,咱在荒界呆的好好的,至于连夜逃跑吗!”
齐湘的脸颊贴着齐沅的,试图为他遮挡一些落雨,沟渠中的水慢慢上涨,她心中明白,他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呵呵,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说代国那失踪的小太子流落在那荒界的牧童村,这可不,消息放出的第二天,代国的人刚赶到,那村子就被灭口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齐湘抱着齐沅,心跳的剧烈。
“不是死七年多了!这造孽啊!
”
“可不,看代国是没种了,立个死人当太子!”
“造孽啊!”
……
“哥!”
齐湘咬着嘴唇,紧紧攥着齐沅的手,不断使劲将他往沟渠外拖。
“你,不准生病!”
手腕被扯着生疼,齐湘眼角滑落雨珠,而齐沅依旧浑身发烫,双眼紧闭。
“妹、妹……”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齐沅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感受到手腕的温热,他挣扎着从梦中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妹妹。
他要保护妹妹。
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齐沅!”
齐湘将他抱出水沟,雨糊住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她抹了一把眼睛,再度睁开眼时,呼吸顿时一滞。
雨仿佛停了。
齐湘指尖一颤,梗着脖子抬起。
索命般赤红色的油纸伞立在上方,为两人遮挡住所有风雨。
齐湘背对着跪坐在两人面前,打伞的女人笑声妩媚。
齐湘下意识握紧齐沅的手。
……
自己好像,本来就是死的……那他呢。
身后寒光凛凛,齐湘知道那是什么,小小的她闭上双眼,挡在齐沅面前也。
天地间劈下一道紫剑,照耀一瞬齐湘的双眼,他撑起手臂,半跪于地,发丝披散,紧紧的粘在他的脸颊边。
手臂横卧,欲图挡下与他同高的剑。
寒芒剑光,紫电雷鸣,折射他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
他盯着那柄赤红的的纸伞,微微怔愣片刻,随即咬着下唇。
“不要,动我妹妹。”
……
雨水糊住了她的双眼,她却苦涩的睁着眼睛,看水滴从小小的他额间滑落,也看见了他看见那把伞的怔愣。
……
生,本来是意外。
齐湘心中却涌出浓烈的求生意,她要活着,她要活着!
哥哥倒了下去,紧紧抱着齐湘,无论怎样都不松开。
大雨落在两人身上,赤红的纸伞指引着纪国的方向,像是要将他们引入地狱。
她握住哥哥的衣角,闭上了双眼。
……
“湘湘儿,回家吃饭啦!”
齐湘趴在齐沅的背上,外婆和娘亲站在柴门前,围着围裙,烟囱里的烟火还没完全熄灭,屋檐前已经点上了灯。
微风吹拂,她仿佛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忽然一阵妖风刮起,迷住了齐湘的双眼。
等她揉干净碎屑,再次睁开眼时,却只看见了一身血迹的齐沅。
拖着……外婆和娘亲的尸体。
……
“假的!假的!假的!”
她发了一身冷汗,猛然从梦中惊醒,可还没回过神来,坐在床边的小齐沅已经将她抱入怀中。
“我在,生生,我在。”
他轻拍着她单薄的后背,小小的掌心传来的是熟悉的温度。
齐湘的心口剧烈起伏着,她下意识朝热源靠近,闻到熟悉的味道,她逐渐安静下来,闭上了双眼。
小齐沅便将下巴支在她的发顶上,一只手像外婆和娘那样搂着她,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
“别怕,哥哥在。”
……
“哥哥。”
听见熟悉的声音,齐湘像受惊的小鹿一般缩进他的怀抱中,被梦魇缠绕,她的鬓边汗湿一片,齐沅就这样紧紧的抱着她,她下意识呓语着,却只有简单的阿兄两个字。
窗外梨花绽放,瓣瓣落下的花朵被锁在屋外,偶有“飞蛾扑火”的,便借着露水沾在窗上,齐沅轻拍齐湘的肩膀,安抚不断被噩梦惊吓的她,耳边再度传来平静的呼吸声时,他抬起双眼看了一会梨花,便不再去看了。
齐湘的心跳动着,跳动着。
她闻到了齐沅身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
明明前尘往事已经故去,现在的齐湘却又开始痛苦起来,像是一场茶楼里唱的戏曲,飘飘然的看不清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