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确认它的存在,没能来得及告诉渡江云这个或许会让他惊喜的消息,没能来得及想象一下它可能会有的模样……就在这冰冷的月光下,它……就这样悄然流逝了。
巨大的悲痛与空茫,淹没了身体的剧痛。
袁庚抬起头,望向华清仙尊那因这突如其来变故而蹙起的眉头。
“……求,求你……救救我……”他声音轻得随时会破碎在风里,带着祈求。
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第一次知道,泪原来是苦的。
华清清晰地感受到了竹妖生命力的急速流逝,眉头蹙得更紧,他并非嗜杀成性,身为青云宗太上长老,庇护一方,对修者与生灵,他自有其慈悲与道义。
他身为半妖无法飞升,即便杀人也不会受到天道谴责,但他杀的只有作恶之人。
若是知晓对方有孕,他会将人圈养起来,待生下子嗣,将那孩子交予他父亲,再杀了这竹妖,让他回归本体。
如今事实已定,竹妖此刻灵力透尽,经脉尽损,身体被奉陨剑所伤,绝无救回的可能。
“我会给予那修者补偿”
袁庚带着无尽眷恋地,最后望了一眼水帘洞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阻隔,看到那个依旧在安睡咒下沉睡的身影。
渡江云……
下一刻,在那摊刺目的血迹之上,袁庚的身体从足尖开始,寸寸化作闪烁着点点星辉的青色光点。
这光点如同逆流的萤火,挣脱了肉身的束缚,盘旋着。
直至分神意识彻底湮灭,青色的光点遵循着最本源的牵引法则,向着本体回归。
华清闷哼一声,记忆的洪流涌入识海。
不再是隔着共感的模糊的体验,而是属于竹妖独立个体的记忆与情感。
初醒时的茫然,对那个叫渡江云的青年一见钟情……
月下花田那个带着青涩的吻……
渡江云为他拭去泪痕的温柔,背着他时宽阔可靠的脊背……
双修时灵魂交融的极致颤栗与满足,那种“融为一体”的舒适与幸福……
得知可能“有孕”时的惊慌,以及得知是乌龙后的气恼……
还有……最后时刻,得知并非假孕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与空茫,以及对渡江云的眷恋。
所有这些鲜活、滚烫、充满了情感的记忆,冲击着华清仙尊的心境。
“噗——!”
华清仙尊竟猛地喷出一口金色的血液,他捂住胸口,心中是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陌生刺痛感。
他试图运转法力镇压,却发现这刺痛并非是身体出了问题,根本无法以灵力镇压。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小腹丹田深处,竟有一点微弱的能量闪烁着,并且……似乎在汲取他身体中的灵力,试图稳固下来。
枫林寂静,只余那一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华清仙尊站在原地,脸色难看,周身气息起伏不定,缓缓摸上了小腹。
……
转瞬。
华清仙尊便静立于水帘洞外,瀑布奔流的轰鸣于他而言,不过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杂音。
他周身气息已尽数收敛,只是那通身清冷孤高、久居上位的漠然气度,依旧与这简陋的山野洞穴格格不入。
洞内那个名为渡江云的青年,在他眼中与蝼蚁尘埃无异,但终究是无辜被卷入,若非这阴差阳错的共感与分神之扰,他或许永远不会注意到这等微末存在。
华清心中淡漠一叹。
“罢了。便与此子言明因果,断其念想,令他知晓那竹妖已不复存在,自此桥归桥,路归路。若他识趣自行离去,便多赐予些丹药法宝作为补偿。”
如此想着,他拂袖间,那轰鸣的水帘无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华清步履从容,宛若踏入自家庭院,走进了这方先前神识探查过的简陋水帘洞。
洞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水汽,以及……一股独属于那青年的清冽味道,其间还混杂着那竹妖的草木清气。
华清目光锁定了石床上那道身影。
渡江云依旧在安睡咒的作用下沉睡着,只是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唇瓣无声地翕动着,依稀能辨出是“袁庚”二字。
自他炼虚期以来,名声彻底打开,世人在他的字号华清后面加上了真君二字,大乘后便成了华清仙尊,已经鲜少有人叫过他袁庚。
华清正欲挥手解除咒法,将人唤醒。
床上的渡江云剧烈颤动了一下,竟强行从安睡咒中挣脱出来了。
他并未完全清醒,眼眸半睁,视线没有焦点,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袁庚!”
渡江云看到了身旁的人影,猛地从石床上坐起,动作带着惊惶,不由分说地张开双臂,将站在床前的华清仙尊,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头靠在了对方平坦的小腹处,手臂环抱着他的腰。
华清身体骤然僵直。
从未有人敢如此冒犯于他,还有如此僭越的拥抱,怒意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立刻运转法力,将这人推开。
可法力即将迸发的刹那,却感受到了腹部的阴湿。
这修者哭了。
是因为那个噩梦?还是冥冥中感应到了什么?
华清脑海中闪过枫林间,那缕分神最后望向洞府方向时,那充满无尽眷恋的眼神。
他到底还是没有将人推开,但也没有做出任何安抚的举动,只是僵立着,过了好几息,才从几乎绷成一条线的唇缝间,挤出生硬至极的询问。
“……怎么了?”
渡江云抬起头,视线逐渐聚焦,泪水还在流,手臂抱得更紧了,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与浓浓的委屈。
“袁庚,我……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不见了……满身是血……”
渡江云用力将华清拉得微微弓下身来,让两人贴合得更紧,仿佛这样才能确信他的存在,脸埋在他的颈窝,试图汲取更多真实的体温,来驱散梦境的冰冷。
“我梦见你浑身是血……叫我救你……我怎么也抓不住你……你就那样……不见了……”
他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带着湿意,拂过华清敏感的肌肤,带来一阵阵陌生的战栗。
华清浑身僵硬,这过于亲密的接触让他不适,心底那丝怜悯瞬间又被翻涌而上的愠怒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将人震飞的冲动,终于抬起手,并非攻击,而是带着一丝僵硬与迟疑,按在了渡江云的肩头,将人稍稍推离了自己几分。
“……本……”他差点习惯性地自称“本尊”,现在显然不适合谈竹妖消散的事,他喉结滚动,生硬地吐出几个字。
“……我没事。”
他目光避开了渡江云那双充满担忧与爱意的眼睛。
渡江云并未察觉他语气中的异常,只是被他这推拒的动作弄得有些茫然,但很快又像是怕他消失一般,紧紧地攥住了他衣袍下的手。
“袁庚,你修为是更加精进了吗,这次幻化的衣袍质量非凡,但你脸色怎么这样不好,手也好冰……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敏锐地察觉到华清异常的低温,又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他的脸色,眼神纯粹而专注,满是毫不掩饰的的关切。
华清看着这双眼睛,听着这毫无杂质担忧,感受着青年掌心的温热与微微的颤抖。
他忽然想起,这青年骨龄不过二十,修为……嗯,区区金丹巅峰,虽说在沧澜大陆也是百年乃至千年一遇的天才,但在自己眼中,与初生婴孩何异?
其寿元,于自己漫漫无尽的仙道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区区数千百载光阴罢了。
自己……终究是欠了他。
若非自己的分神,他或许会按部就班地修炼,拥有属于他风起云涌的一生。
如今,分神因自己而湮灭,这因果,终究要由自己来承担。
杀了渡江云?未免过于无情,也与自己向来秉持的、不对无辜者出手的原则相悖。
补偿后驱离?看他此刻这般情状,怕是难以轻易割舍,强行断念,恐生心魔,反而不好。
不若……便收他为弟子。
以教导之名,将他带在身边,看着他,陪他走完这千百载光阴,了却这桩由分神惹下的因果。
待他寿元耗尽,身归天地,尘归尘,土归土,这些过往自然随之烟消云散。
一念至此,华清心中松了一口气,也算是找到了两全之策。
他垂眸看着渡江云,放缓了的语调,淡淡道:“未曾受伤。只是……夜间没睡好,有些倦了。”
渡江云闻言,拉着他在石床边坐下,动作自然流畅:“那你快休息,我守着你。”
华清被他这不容分说的安排弄得又是一怔,身体依旧有些僵硬地坐在那里。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如此简陋之地,被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细致照顾,看着渡江云忙前忙后,为他整理那本就平整无比的衣襟褶皱,又去取灵泉水递到他唇边。
华清很不适应,但只是沉默地避开了渡江云试图喂他的手,而是接过水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