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江云全然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与尚未散去的后怕中,对眼前人拿出了十二万分的体贴与温柔。
目光时时流连在他身上,仿佛一错眼,这人就会如梦中那般消散。
而这对于华清仙尊而言,无异于一场旷日持久、无处不在的考验。
“袁庚,尝尝这个。”渡江云将木杯凑至他唇边,里面盛着浅金色的液体,语气带着献宝似的期待。
“我新调的灵蜜水,用晨露化开的,应该比之前的甜度浓些,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华清垂眸,目光落在杯中那略显浑浊液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早已辟谷数千载,饮的是九天琼浆玉液,食的是日月朝霞紫气,此等粗劣凡俗之物……
然而,目光触及渡江云那双期待的眼睛时,到了嘴边的拒绝变得莫名滞涩。
华清终是沉默地从渡江云手中拿过了杯子,指尖避免与之接触,然后凑到唇边抿了一小口。
过于甜腻的味道立刻在舌尖味蕾上化开,带着山野灵蜜特有的甘甜。
并不美味,但……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以忍受。
渡江云笑容温柔明亮:“怎么样?甜吗?”
华清移开视线,将杯子递还回去,声音平淡:“……尚可。”
夜里休息更是煎熬。
石床本就狭窄,以往袁庚总是窝在渡江云温暖宽厚的怀中。
如今,华清僵直地躺里侧,背对着渡江云,尽力贴着冰冷的的石壁,试图与身侧人保持距离。
渡江云在睡梦中,却总会无意识地靠拢过来,腿还习惯性地搭上他身上,脸颊在他背上蹭着,腰腹寻找着最舒适的位置。
华清初时尝试过施展灵力,在两人之间布下一层屏障,可渡江云捞不到人便会醒过来。
几番挣扎宣告无效后,华清都有些麻木了。
他僵硬地承受着这僭越的亲近,只是不再背对着渡江云,毕竟对方总喜欢贴过来,这姿势太危险了。
清晨,稀薄的阳光穿透轰鸣的水幕。
渡江云仔细叮嘱他好好休息,自己则外出查探周围环境,顺便寻找些灵果或食材。
华清独自留在洞中,盘膝坐于石床上调息,梳理体内那团因分神回归与小腹处略显纷乱的能量。
既然已经决定暂且将渡江云带在身边,以弟子之名了却因果,那么,关于竹妖之事更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坦白……
只是,看着那双全然信赖的眼睛,这话,该如何开口?
华清的神识向洞外蔓延,轻而易举地覆盖了方圆数十里,本能地捕捉着山林间的一切细微动静。
当察觉到一股属于金丹期妖兽的气息,正悄无声息地向渡江云所在的方向前行时,他身形一闪。
下一刻,华清便出现在那片茂密的山林深处,袖袍随意地一挥,那金丹期的妖兽连惨叫都未能发出,庞大的身躯瞬间化为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渡江云是金丹巅峰,与这妖兽碰上,其实是十拿九稳,最差也不过些许外伤罢了。
华清甚至没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的就过来了,解决了这微不足道的隐患,他身形再动,便朝着渡江云的方向缓步走去。
“袁庚?你怎么来了?”正弯腰采摘朱果的渡江云抬起头,见到他独自出现在林中,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意外。
“是不是一个人在洞府闷了?”他快步走近,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拉华清的手。
华清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语气淡漠地打断他的关切。
“只是随意走走。看看你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将渡江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渡江云不在意他刚刚侧身的躲避,只当是他被自己戳穿了心思,不好意思了,笑着将刚采的几颗饱满红艳的果子塞进他微凉的手心。
“这个是朱果,灵气很温和,味道也好,尝尝看喜不喜欢。”
华清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那几颗灵气微弱的果子,拒绝的话语在唇边盘旋了一圈,终究没能说出口,只默默收拢手指,将那几颗果子握在了掌心。
返回水帘洞的途中,渡江云说着接下来的打算,例如,回到青龙村后从哪儿再多开辟一块灵田,然后去哪儿买些家中所需的日常用品……
华清沉默地被他牵着手,稳步前行,听着青年口中那些充满了烟火气规划,那些关于家与未来的憧憬,每一个字都与他过往的清修生涯格格不入。
可奇异的是,心中却并未升起多少厌烦。
回到洞中,渡江云习惯性地,为他整理因行走而微微松散的衣襟,动作自然亲昵。
华清这次没有避开,只是抬眸,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容,忽然,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听不出太多情绪。
“为何执意要回青龙村?那里灵气稀薄贫瘠,于修行并无益处。”
渡江云闻言,整理他衣襟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对上华清的目光,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里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是我们第一个家。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等我将阵图提升至高级,我们便回去成亲、结道侣契。”
华清沉默了片刻,看着青年眼中那纯粹而炽热的光芒,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便移开目光,不再多言。
看来目前还不适合提及竹妖之事,或许时间长些,他没那么爱了再开口也不迟。
爱能有多长呢,不过寥寥数年,就像他父亲对母亲那样。
水帘洞的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淌。
渡江云手里捧着前些时日采摘晾晒后的野菜,尝试做一种在凡间极其有名的“翡清羹”。
他熟练地生火,处理食材,洞内很快便弥漫开一股混合着烟火与植物清气的味道。
华清原本在闭目调息,试图将腹部那团能量剥离或炼化。
当那股混合着些许油腥与野菜清苦的烟火气,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感觉来得极其迅猛而强烈,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范畴。
“唔……!”
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脱口而出。
华清猛地睁开眼,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呕吐之意直冲喉头,逼得他下意识用手捂住了嘴,额角青筋微显,才将那不适硬生生压了下去。
怎么回事?!
渡江云闻声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几步就跨到石床边,关切地凑了过来:“袁庚!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他伸手,想去碰触华清的额头探查身体,却被避开。
华清声音因强忍不适而显得有些发紧:“无妨。”
他强行运转灵力,将那诡异的呕吐之意镇压下去,只是那紧抿的唇线依旧泄露了他此刻的不适。
渡江云眉头紧紧锁:“是不是先前吃的果子不干净?”
他见华清捂着胸口,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一下下拍抚着华清略显单薄的后背,试图帮他顺气,声音放得极柔。
“别忍着,不舒服就跟我说。”
华清挥开了他的手,语气比之前更加生硬冰冷,带着一种划清界限的疏离:“说了无妨,不必如此。”
渡江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挥开了手,愣在了原地,随即,脸上挤出温和的笑容,顺着华清的话柔声道。
“没事就好,这翡清羹味道是重了些,我马上倒了,去给你煮点清茶,你喝了静静心。”
看着渡江云毫不犹豫地转身去收拾灶台、准备煮茶的忙碌背影,华清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随即收敛心神,神识内视,精准地聚焦于丹田气海深处。
这一看,饶是以他万载修行的定力,心中也不由得掀起了惊涛骇浪。
腹部那原本只带着些许生机的微弱能量,竟不知在何时已然凝实,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胚胎雏形。
体内的灵力正不受他控制地被那胚胎汲取、吸收,滋养着。
方才那阵突如其来的呕吐之意,正是这胚胎初步稳固,与他身体更深层次融合时,产生的某种排异。
“道胎……”
华清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让他几乎要维持不住那万年不变的冷静表象。
形成胚胎意味着,它不再仅仅是一团能量,而是真正意义上地,与他的本源、他的道,融合捆绑在了一起。
华清尝试运转法力,悍然冲向那微小的道胎,试图将其彻底碾碎抹除。
然而,那道胎虽小,其存在的根基却扎根于他生命与大道的核心深处,牵一发而动全身。
强行炼化带来的,并非道胎的溃散,而是他自身本源的剧烈震荡与反噬,那感觉,如同要亲手将自己的心挖出一块。
“噗——!”
喉头一甜,灼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口腔,一抹刺目的金色血液溢出了他紧抿的唇角,滴落在他青色的衣袍上,晕开一小片痕迹。
“袁庚!”渡江云端着刚刚煮好的灵茶回来,恰好看到这一幕,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眼前的一幕仿佛与噩梦中重合。
他大步流星的冲回到石床边,伸手搂住华清,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迹。
“不怕,不怕。”渡江云声音颤抖,不知是在安慰对方还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