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水帘洞内只余下水滴石穿的空灵声响,规律的节奏本应催人入眠,此刻却如同擂在袁庚心头的战鼓。
他被脑海中的声音唤醒,身侧,渡江云呼吸均匀沉稳,俊朗的侧颜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放松,一只手臂还占有性地环在他腰际,传递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本尊找到你了,若不想让那修者参与进来,便来西北方向的枫树林。”脑海中的声音还在继续。
袁庚指尖凝结起一道温和的安神法术,淡绿色的光晕如同萤火,悄无声息地没入渡江云的眉心。
袁庚从那令人眷恋的怀抱中钻出,蹲在榻边,月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影,他回头,望渡江云沉睡的容颜,指尖轻柔地拂过对方温热的脸颊。
“等我回来。”
脑海中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催促着他。
袁庚转身,身形化作一缕暗夜中的清风,向着西北方向那片幽暗诡谲的枫树林疾掠而去。
……
夜风吹过,千万片枫叶相互摩挲,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不像是自然的乐章,反倒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
月光穿透茂密层叠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袁庚在一小片空地上站定,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来了。”
话音刚落,他前方的空间一阵诡异的扭曲,直径约莫半米的青竹蛇从阴影中游出,盘绕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注视着袁庚。
紧接着,一道身影自那黑暗中缓缓凝聚、显现,由虚化实。
月光清晰地映照出来人的面容,袁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
那人身着暗绿色长袍,墨发用素雅的木簪松松束起,身姿挺拔如孤松,气质卓绝,仿佛集天地灵秀于一身,又带着拒人千里的冰寒。
而那张脸……那眉眼、鼻梁、唇形,甚至眼角那细微的弧度,都与袁庚一般无二,完完全全,如同镜中倒影,水中映月。
袁庚的绿眸清澈如山涧最纯净的泉,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
而眼前这人的绿眸,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幽潭,里面盛满了千年不化的寒冰,更蕴含着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视万物为刍狗的漠然。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便有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人灵魂战栗,仿佛整片天地都以他为中心。
袁庚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一种源自本能的战栗与强烈的排斥感席卷全身。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踩断了一截枯枝,发出的脆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是谁?!”
那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声音如同万年寒玉相击,清越悦耳,却毫无温度:“青云宗太上长老,袁庚,字华清。”
“袁庚……华清仙尊?”袁庚怔愣住,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随即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荒谬的认知,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捍卫自身存在的本能。
“不,不对!我才是袁庚!你究竟是谁?为何冒充我的样貌?!”
华清的目光带着审视,寸寸刮过袁庚的身体,最终定格在他那双写满了震惊、迷茫与不屈的眸子上。
“本尊就是袁庚,先前因闭关出了差错,心魔暗生,让你这分神逃逸而出,流落至此,多次召唤无果,期间你甚至多次与那修者……魂交,此行,本尊是来召你回归本体的。”
作为俯瞰众生的仙尊,他被迫与这缕分神产生了共感,烦躁是不置可否的。
他知晓分神没有记忆,他无错,但总归是不能放任他在外的。
袁庚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摇晃,几乎要站立不住。
分神……?自己……自己不是独立的生灵,只是……华清仙尊因心魔而生的……一缕分神?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袁庚猛地摇头,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
“我是袁庚……我就是袁庚!我不是什么分神!”
华清皱眉:“你的一切感知,你的存在根基,皆源于本尊,你不过是心魔借本尊之体滋生出的妄念,即是不该存在的,便该回去。”
他抬起手,修长如玉的指尖萦绕起暗绿色的灵力,牢牢锁定了袁庚的灵性核心。
“本尊今日亲临,便是让一切重归正轨……”
华清面上并无其余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待本尊处置了你,净化了这共感,至于那修者,本尊自会与他解释干净,让他明了,这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袁庚接受不了!
他接受不了自己只是一缕虚幻的分神。
渡江云说过,等离开这里,他们就回到青龙村那方小院,正式结下道侣契,然后成婚。
袁庚不想死。
“不要……”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在死寂的林中响起,“不要杀我……你放过我,好不好?”
在本体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他渺小得如同暴风雨中的落叶,所有的反抗都显得可笑,他只能放下所有的尊严,卑微地哀求。
“我……我不想消失……我想活着……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华清皱了皱眉,对他口中那份执迷不悟的情爱感到迷茫:“冥顽不灵。”
他不再多言,抬起的指尖,那缕灵力加速旋转,引动周围的空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就在那死亡光束即将迸发而出的前一刻。
袁庚心中的恐惧、不甘与对渡江云强烈的眷恋,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轰然爆发。
他挺直了因威压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周身青色灵光骤然暴涨,不再是充满生机的翠绿,而是转化为一种燃烧生命本源般的炽烈青焰,竟是不顾一切地,透支自己所有的灵力。
“轰——!”
一道璀璨到极致、仿佛能撕裂永恒夜空的翠绿惊虹,如同挣脱枷锁的怒龙,带着一往无前的凶猛,悍然射向静立不动的华清仙尊。
这一击,超越了他以往的任何一次攻击,是他以生命为赌注,所能做出的、最极致的反抗。
面对这凝聚了分神全部力量与意志的决死一击。
华清眼眸中掠过了一丝讶异,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似是惋惜。
“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他甚至没有动用任何复杂的法术或法宝,只是如同拂去沾染在衣袖上的尘埃般,随意地抬袖一挥,布下屏障。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灵力碰撞的冲击波。
那凝聚了袁庚全部生命力量的翠绿惊虹,在接触到华清仙尊那蕴含着无上道韵的屏障瞬间,便如同撞上了坚不可摧的壁垒,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湮灭、消散于无形。
绝对的实力差距,是无法逾越的天堑。
袁庚拼尽一切的反抗,在真正的本体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闷哼一声,强行催动乃至燃烧本源带来的反噬如同千万把钢刀在他体内疯狂转动、搅拌。
袁庚身形剧烈摇晃,无力地单膝跪倒在地,脸色灰败,眼中尽是红血丝,气息萎靡到了极点,甚至喷出一大口血,那血中夹杂着点点破碎的内脏碎片。
华清看着他即将濒死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波动:“看来,你是不肯自行消散,回归本体了。”
袁庚的意识逐渐溃散,仍执着的想要爬起来。
华清腰间的灵剑奉陨应念而出,化作一道冰冷的暗绿幽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袁庚的肩胛,带着千钧之力,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剑身没入泥土,只留下一截不住嗡鸣的剑柄。
“呃啊——”
袁庚蜷缩起身子,发出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惨叫。
肩胛骨碎裂的剧痛席卷而来,紧接着,一股生机被强行从根源剥离的彻骨痛楚从他小腹深处传来。
那痛楚如此陌生而猛烈,有什么紧密连接着他生命本源的东西,正在抽离。
他低头,涣散的目光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下身。
月光凄冷,清晰地映照出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鲜血顺着他的腿根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铺满枯黄枫叶的地面上,迅速汇聚成一小滩暗红色的血洼。
剧烈的疼痛让袁庚眼前阵阵发黑,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小腹,试图阻止那生命力的流逝,却只摸到满手温热的黏腻。
“嗬……嗬……”他试图吸气,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
清晰且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明悟,恍若最后的丧钟,在他濒临涣散的意识中敲响。
原来……不是假孕。
那团微弱却确实存在的生机,那隐隐的饱胀感……都是真的。
是他与渡江云灵肉交融深度契合后,悄然孕育出的,属于他们两人的……结晶。
可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