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玄色常服上绣着暗纹的图腾在光影中若隐若现,衬得他身姿挺拔,太子秋淳泽负手而立,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衣服是我命人取的,已经给你补上了。”
秋宁婉对此丝毫不在意,比起这个,她更加关心的是莫叶慈和秋淳泽是何关系,只见她三两步跳到秋淳泽面前拉起胳膊摇晃:“哥哥,我问你个事。”
中间还不忘瞥了她一眼。
看到秋淳泽和秋宁婉两人远去的背影,莫叶慈松了一口气,先是误会他人,后被她人误会,她本想跟上说正事,但眼下却不敢上前打扰,只好先打道回府。
夕阳漫进偏院时,阿圆前来送吃食时未看到莫叶慈,于是放下吃食后一路小跑回明崇殿,慌张样被池塘边的殿下正好瞧见,秋淳泽每日都有给老王喂肉的习惯,老王是他养的王八,眼下已活百年,是他的稀罕之物。
在先皇后胎中时便被各方势力下毒暗害,到如今下毒刺杀诡计陷害的例子多得都数不过来,比起在身边安排重兵保护,他选择了身边只留信任之人,对他来说,信任一个人需要漫长的时间。
眼下,他对莫叶慈再次起了疑心。
秋淳泽踏进偏院时,只闻见一阵栾花味,屋内空无一人,他眉峰微蹙——人为何不在,去了哪里?
良禽择木而栖,她若真是假意投靠,择的又是哪一根木?
此时莫叶慈蜷在栾树中间的枝桠间睡得正沉,柳绿裙摆被风卷着,蹭过缀满栾花的树冠,倒像枝桠上结了个懒怠的小花仙。
她嫌屋里过分安静,反倒会胡思乱世困于梦魇,伴随着风叶的“沙沙”声,莫名觉得安心舒适,特意寻的分叉处枕着手臂,连鬓边碎发被吹得晃,都没醒。
他抬头的瞬间,恰好有片云从月前飘过,清辉落下来,正好照在栾树半腰处。那团“花影”里,女子的侧脸露了出来,脸部轮廓被栾花叶遮挡了几分,只剩眉眼间的恬静。月光落在她眉心,衬得那点肌肤朦胧如玉,唇线柔和,似含一缕未醒的笑意,风卷落花瓣在她颊边,轻轻划过.......
半响,秋淳泽轻抬眼眸,喉间溢出一声低笑,性子活络就是喜好爬树睡觉?
本打算就此离开,但下一瞬他抬手,一枚碎银从指缝间滑出,“当啷”一声响砸在莫叶慈手边的枝桠上。
其实刚弹出,他便已经后悔,竟不知先前的自己是何心态。
金属碰撞的脆响猝不及防,莫叶慈猛地睁眼,意识还没回笼,手已下意识去抓晃动的树枝,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啊——”
她惊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片被吹落的叶子,直直往树下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莫叶慈的惊呼还未落地,身体先于意识,秋淳泽三两步跨步上前,长臂一伸,稳稳接人于怀中,她身上的花香气混着淡淡不知为何的香气,猝不及防钻入鼻腔。
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没有半分多余的触碰,怀中的人挣扎了两下,他面无表情,嘴不薄此时却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眼神里——是审视。
“咚”的一声,莫叶慈被他毫无温柔地放了下来,落地时,一股沉闷带着颗粒感的软弹,并非地上,她想起栾树下的许多布袋,虽不知装了什么,她踉跄一下,抬头时还带着懵懂,眼里水汽氤氲,她本想先道谢,虽说同样也是他所为,只是下一瞬伴随着一阵“沙沙”声音。
布袋被撞出了口子,里面的东西瞬间往外泄,一个没站稳,她顺着沙袋坡度滑到地上,起身后背上还残留着粗麻布的摩擦感。
“沙沙——”
土粒往外涌出的闷闷声充斥耳边,滑落中她抓起一把,是熟悉的土沙,月光下看得并不清楚,但触感她认得,正是制陶用的沙土。
他为何在宫中囤积沙土?
“属下谢过殿下搭救。”莫叶慈装得淡定,朝他行礼。
秋淳泽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对方脚边。
“脚下东西,你可认得?”
“认得。”莫叶慈脱口道。
秋淳泽黑压压的身影在沙袋上,看不清脸,反倒有一种轻松感,垂眸一瞬,他跳至地面:“跟我来。”
不到百步,他们来到一处小院,位置就在莫叶慈房间正对着的方,随着秋淳泽打开门亮起灯盏,院内土堆高度及他腰间,是比栾树下多出数倍的陶土,只是看着陶土的颜色种类,莫叶慈心中一震——红、青、白、黄,紫,乃五色土,专用于制作莫家紫陶。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装饰材料,就连烧制用的松木柴和龙窑,几乎一应俱全,堪比家中规模的制陶场。
莫非那栾树下布袋中装的,也是?
他为何在这东宫之中设出如此规模?
莫叶慈心中的疑问被秋淳泽尽收眼底,不知为何解释了一句:“因莫家紫陶深得宫中喜爱,本宫曾亲自尝试,而如今这里,归你了。”
秋淳泽神情淡定,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坦荡,险些忘记,他根本无需向谁解释。
“还望莫姑娘,不要令本宫失望,三日后,按照之前那杯盏风格做出一套茶具来。”
他视线不变,嘴角却多了两分似笑非笑意味,只因他话一说完,笑意瞬间全无,仿佛错觉。
莫叶慈猛地想起,三日之后,是太后生辰大寿,如此一来便解释得通了,秋淳泽找陶杯主人是为了借此献上祝寿礼。
莫非喜欢那只陶杯的人是当今太后?
夜色沉沉压在飞檐翘角上。好在廊下的宫灯还亮着,昏黄的光影透过素纱,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晃动的、破碎的暖影,风一吹,灯穗轻轻摆,连带着那些光影也跟着晃,倒显得更静了。
上一世虽蹉跎了陶艺,但正因那段经历,心中感慨颇多,对于紫陶,同样已有新意。
如今再次触摸到熟悉的陶土,仿佛如鱼得水,少女眼神骤然碎开,漫上一层水雾。
三日后,太后寿辰。
朱墙金瓦在日下泛着刺眼的光泽,秋淳泽一身玄色锦袍,显得尤为庄严板正,在宫人躬身引路下踏上轿辇,渐渐掀帘时,她注意到他目光淡淡扫过身后,随即落座,轿身微微一晃,便被抬着稳稳上前。
莫叶慈和遂宁两人轻快跟在后面。
一路上,莫叶慈见到不少人,巡逻的士兵一波又一波,阵仗极大,除此之外,还看到了栩国人,他们的相貌穿着与大阗国子民区别很大,一眼便能分辨出,两年前,自从栩国吃了败仗后就不停派使者前来送牛羊和珠宝,以此换取和平。
而如今堂而皇之出现在大阗国皇宫中,少不了端亲王的手笔!
上一世做杀手的那两年里,她发现端亲王秋鸿背地里和栩国来往密切,似乎在筹划着什么阴谋,她暗中调查过,而后引起了秋鸿怀疑,才被派去刺杀秋淳泽。
莫叶慈觉得,要是能掌握到关键信息,或许能借秋淳泽之手给秋鸿致命一击。
寿康宫偏殿。
烟气袅袅缠绕着殿内琳琅满目的奇珍,紫檀木长案上,夜光壁泛着幽蓝微光,缂丝屏风绣着白鸟朝凤,还有栩国使者带来的琉璃盏映出七彩霞光,引得众人低声惊叹。
秋淳泽一出现,便成为了全场焦点,众人行完礼后,瞬间被七八个大臣围住,他手中端着木匣,嘴边含着浅浅笑意,对应着工部侍郎奉居然关于河工的问询,随后户部侍郎邹涛凑上前来低语,他微微颔首,侧身往殿角走去,玄色衣袍在人群中划出一道沉稳弧线。
这与平时她见到的秋淳泽不同,他是会笑的,笑起来截然不同,仿佛冷硬的山石镀上了层柔暖的光。
莫叶慈本跟在身后,见秋淳泽被围,便停在了琉璃盏面前,秋淳泽尚且在不远处,她仔细端详起眼前的琉璃盏,若是以前她是不会多看的,毕竟在市集当鉴宝师时见过不少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所谓高手在民间,奇珍异宝同样也在民间。
这个琉璃盏虽精巧,若是成套送人,岂不是更完美,不知栩国使臣是如何想的。
她在周围大致逛了一圈,来品鉴会的大部分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只是不知道那端亲王要何时出现,她正想着这事突然身后衣裳被人扯了轻轻扯了一下,本能回头一看,是公主秋宁婉,正笑盈盈望着她:“你居然在这里,是太子哥哥带你来的吧!”
莫叶慈微笑点头:“回殿下,正是。”她对秋宁婉的印象不错,年纪相仿,活泼开朗,倒不像秋淳泽那样架子大。
“上次是我误会你了,和你说声抱歉,太子哥哥说了,你虽是女子,但技艺能力却不输男子,你帮我哥做事,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不要和我那么客气........”
这此番让莫叶慈惊了又惊,不敢想象这些夸奖是秋淳泽口中说出的。
秋宁婉一把挽住莫叶慈胳膊,边说边看着殿中的奇珍,有不懂的地方莫叶慈就和她讲解,与此同时,她还说出了个关键信息。
她说,端亲王最是喜欢压轴出场,更是放言今日要为太后献上宝物,那宝物太后定会喜欢,此话引得众人前来一探究竟,秋宁婉也是为此前来的,不过从她语气看来,除了看宝物外,更想看端亲王的笑话。
莫叶慈心中微动,端亲王与秋淳泽素来不睦,此番扬言要送大礼,不知是真行祝寿,还是另有打算。她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唱喏声:“太后驾到——”
话音刚落,殿内众人纷纷敛声屏气,自动向两侧退开,让出中间通道。原本喧闹的品鉴会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香炉里烟气缓缓升腾的细微声响。
秋淳泽已站在了通道左侧,莫叶慈则随秋宁婉退到人群后,抬眼望去,太后身着织金秀凤的正红宫装,由嬷嬷搀扶着,缓步走来,神色雍容,目光扫过众人,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度:“诸位不必多礼,今日为的便是交流品鉴.......”
莫叶慈逐渐走神,她想着端亲王的事,就算他有多么喜欢压轴,但如今太后都出现了,他究竟是否会来,不知为何,她眼皮突然跳得厉害。
不久,殿外传来一阵略显张扬的笑声:“恭祝母后福寿安康!这份薄礼,还望母后喜欢!”众人循声而去,不知何时从后方出现的,只见端亲王身着蓝色锦袍,面容周正,却因眼底的倨傲添了些咄咄逼人的锐利,他身后跟了两位内侍,抬着一只盖着红绸的楠木托盘,红绸下的物件轮廓不小,隐约透着精致弧度,引得众人好奇交换眼神。
莫叶慈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袖,指尖泛白,呼吸都滞了一瞬,这就是端亲王,此刻终于有了具象的模样,每一处五官都像是刻在心头的刀痕,清晰得让她心头发紧。
此时秋宁婉凑到耳边:“瞧皇叔这阵仗,他向来喜欢哗众取宠。”
端亲王走到太后面前,亲手掀开红绸,露出一只紫陶花瓶,“方非一式,圆无一相”。
线条流畅自然,明如水,润如玉,配上栩栩如生一簇莲花,众人发出连绵赞叹。
看清托盘上的物件后,莫叶慈心头一震。
随后端亲王继续道:“母后,此乃莫氏绝笔孤品,世间唯有这一只,乃无价之宝,唯有此物,才配得上母后!”
谁不知莫家上下全死于一场大火,如今他手里的自然也就成了绝笔孤品,确实是无价之宝。
莫叶慈浑身一僵,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她死死盯着那只陶瓶,指尖掐向掌心,鲜血浸出也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