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殿。
“殿下,太后吩咐的事有眉目了。”
与此同时,遂宁呈上去一张画像,是一个清秀俊朗的男子,看起来年纪不大。
大阗国太后喜爱各种陶器,近些年在民间得到不少稀奇新颖的陶器物件,她有个癖好,若喜爱,便集成一套,只是近日有件头疼事一直毫无进展。她偶然得到一个所刻花纹极为新颖的陶杯,颜色组合以及质感见所未见,而她对此一见如故。
秋淳泽此番出宫为了便是帮太后找到此匠人,不曾想得个莫家紫陶传人,还顺水推舟卖了张大人一个人情。
“可觉得此人眉眼间有些熟悉?”秋淳泽捻着画像边缘,目光落在画中少年身上——墨发高束,额前碎发斜扫过眉眼,看到这里他便停住了视线。
遂宁点头,继续说道:“属下打听到,此人近两年时间出现在集市上,同时是一家店铺的远近闻名的鉴宝师,但近几日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此人被见到屡次出现在莫府四周,属下觉得应是莫家公子。”
“只是端亲王实在可恨,毁尸灭迹,什么都未曾留下,那名匠人应是葬身火海了。”遂宁说完表情中尽是憎恨与可惜。
秋淳泽嘴里含着抹似笑非笑弧度:“倘若此人起死回生呢?”
莫叶慈被安置在东宫的一处偏院,这里没有正殿的恢弘,反倒显得格外静谧,一处处修竹立于墙边,竹影婆娑,遮住了大半夕阳,门外是一棵硕大栾树,花色淡美。
对此她并不陌生,上一世她来过无数次,本以为守卫松懈是得手的好时机,但其实其中的机关暗箭一旦触发便插翅难逃。
她提着襦裙的下摆,顺着后院踏过一座青石板桥,桥下一池秋水,水面浮着几片残叶,倒映着岸边朱红的宫墙和飞翘的屋檐,檐角下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细碎的声响,却压不住心底的悲凉。
从前,她是最喜欢热闹的,就连家中被待不住,非要逛集市被人挤人才觉得热闹,如今却觉得此处安静得甚好。
静谧后出现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在青石桥对岸喊道:
“叶姑娘,太子殿下传你过去,请随我来。”
等看清对面人样貌时,莫叶慈瞳孔猛地收缩,身体瞬间一僵,她是秋淳泽的人,也是灌她喝下毒药的人,她叫阿圆,虽是丫鬟打扮,但却是个练家子。
明崇殿。
阿圆把人带到后先行退了下去,莫叶慈一步步走进殿中,数十台灯盏照亮诺大宫殿,但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太子殿下高坐于正前方御座,见人到了,他淡淡道:“过来。”
他说话时的声响在空荡宫殿中被放大,留有回音,对面的人并未抬眼看她一眼,手中不知拿着什么在看。
莫叶慈走近时才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一个褐色小杯子。
这时太子抬眼看了过来,依旧冷面,他举起杯子道:“你看看这陶制的杯盏,可是出自你莫家?”
慈接过杯子,冰冷的陶面划过掌心,留下淡淡却无比熟悉的触感,她猜对了,先前秋淳泽交代遂宁办的事情的确是这个杯子:“回殿下,确实出自莫家。”
她缓缓颔首,一缕墨发自鬓角散了下来,又被她一手掖进耳后。
秋淳泽眼底的暴戾却徒增,看向她的视线里除了审视,又多了几分轻蔑。
他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停下,硕大的阴影投射在她身上,令人不寒而栗,她不敢抬眸,只想悄然往后移步——
男人却忽然抬手扼住她的下巴,沁人心扉的威圧感随之而来,力道不重,却叫她动弹不得。
半刻过去,男人轻蔑的笑了一声,继而,语气冷得骇人:“这上面分明就没有莫家印记,光凭你一张嘴如何证明?”
他的视线牢牢钳住她,好似巡视着己方领地的虎兽,下一刻就要将她吞噬进腹。
莫叶慈心中丝毫不慌,秋淳泽一如既往地腹黑缜密,证明便意味着莫家私自在市井售卖紫陶,但眼下她必须证明,只因上一世临死前从阿圆口中得知,秋淳泽一直在找制作出此杯的人。
她本想徐徐告知,不曾想秋淳泽如此快的时间就查到了莫家头上。
这确是莫家紫陶,但却不是出自父亲之手,父亲的陶风格简约大气,以形色闻名,秋淳泽手中的那只形色普通,胜在陶外壁图案精美绝伦,这与莫家紫陶风格大相庭径,所以是她做出来的。
而形色,是她欲盖弥彰故意为之。
认不出来是自然。
当时父亲认为她的陶背离了莫家风格,并未放在心上,但她却私下做了不少售卖,越不像莫家的东西,反而越安全,他手上的那只便是当时流进集市中的,不过,为何会出现在他手中?
他的手越收越紧,她开始疼得眼眶发红,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莫家的陶器流入集市乃是大罪,但如今哪里还有顾忌的必要:“殿下,民女并未扯谎,这只杯子乃是属下两年前所制,当时属下私下将它卖入集市,未曾记错的话,里面杯壁处有三道划痕。”
是当时雕刻时不小心划上去的,也因此卖价骤减。
本以为秋淳泽会仔细确认,不曾想下一瞬她就被松开,秋淳泽再次坐回,手中杯子也被放下发出清脆一声:“看来莫姑娘有些离经叛道,就是不知是否真的继承了莫老毕生心血?”
那是自然,她从小便是在陶坊长大的,长期的耳濡目染加上父亲的亲自教学,她早已掌握,只是她嫌父亲循规蹈矩不思创新,于是经常做点不那么像莫家紫陶的东西出来,父亲虽不喜欢,但总能在外卖出好价钱,这难道不是一种证明?
莫叶慈站于殿中,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不肯弯折的竹:“定青出于蓝胜于蓝,万不会让殿下失望!”
她的目光直直撞进秋淳泽眼底,毫无一丝躲闪,只有一片坦荡。
待人离开,他指尖摩挲着杯盏边缘,喊出藏于身后屏风之人:“遂宁,现在你看,这匠人真的葬身大火了吗?”
遂宁眼中尽是钦佩,他怎么就没想到画像上的人是女扮男装的莫叶慈,联想到此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殿下,我走访莫府附近的街巷,都道莫姑娘性子活络,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拘谨,如此看来,确实对得上了。”
秋淳泽放下杯盏,手指关节在案上轻轻扣了扣,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笑意——性子活络吗?
目前展现出的还只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小绵羊形象,受伤过后的小绵羊,需要的是休息。
遂宁欢喜道:“殿下,太后生辰大寿将至,如此一来......这莫姑娘,真是个宝!”
秋淳泽却显得毫无波澜,世间之物往往附带双刃,越是宝贝的东西,也越容易带来危险,他吩咐道:“我不在的这几日里看着点人,不得大意!”
每月中都有三天时间需进宫同陛下下棋,他通常是独自一人出发。
三日后。
遂宁这几日暗中观察莫叶慈,发现她几乎一步都不曾踏出偏院,不是睡觉就是发呆,有时在前院的栾树上睡,有时在后院的青石板桥上靠,安静又无聊。
直到傍晚,她才有所动作。
莫叶慈闲了几日心中郁结似乎更甚,眼下唯有找点事情让自己忙起来才能缓解,于是她准备去找一趟秋淳泽,宫中若是没有制陶场所,修建起来极为耗损时间,须早做规划才好。
她的偏殿处在整个东宫最边上,去到正殿需走上一炷香时间,一路途径水上木桥、长廊,还有许多院落,即将走至正殿时莫叶慈注意到旁边的偏殿格外显眼,建筑亮色居多,花纹图案也多,看起来倒像是女子的住所。
里面住的是秋淳泽的女人。
上一世她曾见过秋淳泽和一女子挽手同行,眼中有从未见过的温柔。
皆道秋淳泽是大阗国第一君子,文武双全,战场上杀伐果断,私下却温润有礼。在战场上屡次立下战功,一次深受重伤后便被太后强行留在东宫养伤,因伤也推掉无数大臣家的女子,这一推就是两年,到了后来竟传出他不近女色类的传言,离谱至极。
她正欲离去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前走出的女子身着石榴红蹙金宫装,乌发松松挽成惊鸿鬓,仅用一支赤金色点翠步摇固定。再走近些时她才看清女子的模样,肌肤如羊脂玉般莹白,未施粉黛却自带光泽,眼尾微微上挑,却不是媚态,反添几分贵气的慵懒。
这般容貌打扮,倒不似寻常妾室。
女子也早已看见她,此刻正噙着一抹浅笑,眼底并无半分局促,反而带着几分好奇,毫无闺中女子的羞腆,倒有主人家的熟稔,正思忖间,便听女子先开口:“你是新来的丫鬟?”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又道:“不对,你的衣裳并非丫鬟,我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莫叶慈不知她在说什么,衣裳是阿圆拿来的,想来是上面吩咐下来的,莫非有问题?
女子身后跟着个丫鬟,穿着打扮和阿圆相差甚多,不像是东宫丫鬟,她背问道:“小言,你看看她身上穿的衣裳可是我还未来得及穿的那几件中的?”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丫鬟肯定道:“回公主,正是!”
莫叶慈:“.........”五雷轰顶差点一个没站稳栽地上,心中顿感歉意,但秋宁婉并没给她任何机会解释,追着问她:“你不是丫鬟又能是谁?哥哥从不留多余之人在府上,更别说是女子。”
“莫非......哥哥终于开窍了?”秋宁婉颇有兴趣绕着莫叶慈走了一圈:“长得不错,就是.....就是身材差点,不凸不翘的,不过这都是小事情....反正”
事情逐渐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莫叶慈强装镇定,抬眸时,眼底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平和,声音清润:“公主殿下误会了,民女并非.......”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威严打断。
“秋宁婉,别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