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长公主府笼罩在一片沉郁的暗金之中,最后的余晖挣扎着染红天际,却终究敌不过渐次弥漫的夜色。
议事厅内未曾点灯,唯有窗外残余的、微弱的天光,勉强映出凌婉独自端坐于主位的身影,在她身后拖曳出长长的、扭曲的、孤寂的影子,仿佛她内心挣扎的具象。
朝堂之上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锋,皇帝看似采纳了她“详查”的建议,但散朝时王崇那看似恭敬、实则淬冰般阴冷的一瞥,以及皇帝那深不见底、隐含期待的目光,都让她心中警铃长鸣,无法安宁。
她几乎可以断定,赵铭,绝无可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对方既然敢在朝堂上如此发难,就绝不会留下任何活口,给予她反击的机会。
果然,酉时刚过,天际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幕吞噬殆尽时,张诚便步履匆匆、几乎是带着一阵疾风回来了。
他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便于隐匿行踪、沾染了京城各个阴暗角落气息的深灰色便服,带着一身秋夜刺骨的寒气踏入昏暗的议事厅,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疲惫,眼底深处还带着几分未能完成殿下嘱托、护住关键人物的深深愧色。
“殿下。”张诚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连日奔波、高度紧张后的极度疲惫,他单膝跪地,头垂得很低。
凌婉的心,随着他这一声呼唤,直直地沉了下去,仿佛坠入了无底冰窟。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维持着长公主应有的镇定,只是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说。”
一个字,冷得像屋檐下悬着的冰凌。
“赵铭……”张诚艰难地吐出这个如今已然失去温度的名字,“已在刑部大牢内,‘畏罪自尽’。”
尽管早有预料,甚至可以说是眼睁睁看着对方将这条线斩断,但亲耳听到这个确切的消息,凌婉的指尖还是猛地掐入了柔软的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光洁的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如何死的?”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窗外的夜风更冷。
“说是用撕碎的囚衣结成布条,悬梁自尽。”张诚语速加快,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一丝后怕,“牢头换班时发现,尸身……都已僵冷硬透了。刑部给出的结论是,赵铭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恐惧绝望之下,故而自我了断。”
“自我了断?”凌婉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昏暗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冰冷刺骨,充满了讽刺,“好一个自我了断!他若真有这份‘自知之明’和‘刚烈’,当初又何必伸出那只贪婪的手?王崇在朝堂上那般攀咬,将他逼至绝境,他都不曾当场撞柱明志,以死证清白或是谢罪,偏偏入了看管森严的诏狱,反倒突然想通了?找到了绳结,了却了残生?”
这借口,拙劣得可笑,连三岁孩童恐怕都难以取信。却也霸道得令人心惊,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因为这根本不需要让所有人相信,它只需要一个看似“合理”的、能够堵住悠悠众口、迅速结案的结果。
张诚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面:“是臣无能,布局不及,未能护住此人。臣按照殿下吩咐,在赵铭被拿下后,立刻加派人手,一直暗中盯着其家眷的住处,想着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一丝线索。可……可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们的人回报……赵铭的府邸已然人去楼空,其家眷,连同几个知晓内情的贴身仆从,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不知所踪。邻居只说前日下午还见过赵夫人带着幼子出门购置杂物,并无任何异样。”
畏罪自尽!家眷失踪!真是好极了!凌婉咬了咬牙,一想到朝堂上那老匹夫的虚伪模样,就恨不得撕了他那身人皮,看看里面是何等孽畜。
所有明面上可能追查的线索,所有暗地里可能存在的关联,就在这短短一日之内,被一只无形却力量恐怖的大手,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地、干净利落地彻底掐断、抹平!
快!太快了!
从王崇朝堂发难,到赵铭被锁拿入狱,再到其狱中“自尽”,家眷神秘消失……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环环相扣,仿佛一套早已演练过无数遍、只为应对此种情况的精密程序,精准、高效、狠辣,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缝隙!
就算前世凌婉费尽心血训练出的暗卫,也未必有此等手段。
这绝非赵铭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或是王崇一个吏部侍郎能够独立策划并办到的事!
这需要渗透到刑部牢狱核心的力量,需要能在天子脚下、京城重地悄无声息转移数口之家的庞大网络和能力,更需要在整个过程中封锁所有消息、清除所有活口、不留任何后患的狠绝与果敢!
背后之人的能量之巨,势力网络之深,行动力之恐怖,远超凌婉前世的认知和想象!
她原本以为,凭借重生的优势,知晓未来大致走向,她可以料敌机先,步步为营,慢慢扭转乾坤。
可现实却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将她那点刚刚燃起的、试图掌控命运的念头击得粉碎!
她刚刚小心翼翼地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试探对方的反应,对方不仅立刻看穿了她的意图,更是以摧枯拉朽、近乎蛮横的姿态,直接将她的棋子连同那片棋盘都彻底掀翻、碾碎!
这种一切脱离掌控、自身仿佛**暴露于对方目光之下、连反抗方向都找不到的感觉,让她心底阵阵发寒,一种久违的、名为恐惧的情绪,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前世,她虽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但至少对手在明处,争斗有迹可循,势力范围大致清晰。可这一世,她面对的仿佛是一个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幽灵,一个潜伏在深海之下的庞然巨物,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是王崇?是皇帝凌弘?
还是那个看似病弱不堪、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陈王?
或者……是他们联手织就的一张巨网?亦或是,还有她完全未知、隐藏在更深处、连前世都未曾触及的恐怖势力?
冷汗,悄无声息地自背脊渗出,迅速浸湿了内衫单薄的布料,带来一阵黏腻冰凉的触感。她看着窗外最后一点模糊的光影被浓稠的墨色彻底吞噬,黑暗如同活物般渲染开来,一点点侵蚀着庭院中的草木、亭台,也仿佛要吞噬掉她刚刚燃起的、试图改变命运的决心与勇气。
“我重活一世……”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与惊悸,“知晓未来走向,本该占尽先机……运筹帷幄……为何,为何事情的发展反而……彻底脱离了掌控?”这疑问,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重生以来努力维持的冷静外壳。
赵铭案,本是她精心挑选的、用来试探水深水浅的试金石,如今却成了一面诡异冰冷的照妖镜,瞬间映照出隐藏在那看似平静的朝堂水面下的、庞大而狰狞的暗影,以及那暗影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力量。
这盘棋,她以为自己是重新开局,手握先知的优势。可刚刚开始,她便已失了先手,甚至连对手的身影都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无处不在、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究竟是谁……在幕后?”她望着窗外沉沉的、仿佛凝固了的夜色,眼中第一次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源自未知的恐惧。
那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操控着一切的黑手,仿佛正用这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向她宣告着他的存在,以及他那不容挑衅的、绝对的掌控力。
张诚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抬头直视。他从未在长公主脸上看到过如此神情,那不仅仅是被挫败的恼怒,更是一种棋逢对手、甚至隐隐被全面压制时,才会露出的、极度警惕、审慎与……一丝近乎本能的战栗。
许久,久到窗外的梆子声隐约传来,凌婉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投向无尽黑暗的目光。眸中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与惊悸已被她强行压下,如同将汹涌的波涛死死按回深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从骨子里透出的冷厉与决绝。
恐惧无用,她早已没有退路。她的身后不再是怨恨与噩梦,而是令她舍不得放不下的探花郎。
无论如何,这一世,只能赢!
管她什么豺狼虎豹,若是走到最后一步,全都一把火烧个干净!
“张诚。”
“臣在。”张诚立刻应声,声音带着紧绷。
“赵铭这条线,暂时断了。”凌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寒铁,“但风过留痕,雁过留声。他们动作越快,越急于抹平一切,可能留下的破绽就越多。给本宫盯死王崇,他的一举一动,接触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本宫都要知道!还有……刑部那几个经手赵铭案、尤其是负责看守和验尸的官员,给本宫掘地三尺地查!本宫倒要看看,他们下一步,还想做什么!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是!”张诚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和目标,立刻领命。
“还有,”凌婉补充道,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让我们所有的人,所有明里暗里的线,都再谨慎些,再隐秘些。对手……比我们想象的,要危险得多,也狡猾得多。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
“臣明白!定会更加小心!”张诚重重叩首。
张诚退下后,议事厅内重归死寂,黑暗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只有凌婉清浅而压抑的呼吸声。
她独自坐在宽大的座椅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沐浴在阴影中的冰冷玉雕,与这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失控的棋局固然令人心惊胆战,但也彻底激起了她骨子里的不屈、骄傲与近乎偏执的斗志。
既然迷雾重重,拨不开,那便闯进去!亲手撕开!
既然对手强大,不可力敌,那便比他更狠!更懂得隐忍和谋算!
这一世,她既然回来了,就绝不会再任人摆布,做那案板上的鱼肉!哪怕是撞得头破血流,她也要在这死局中,撕开一条生路!
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
长公主府的灯火,零星地亮起几盏,在这片皇权与阴谋交织的角斗场中,犹如一枚不甘蛰伏、倔强闪烁着幽冷光芒的棋子。
凌婉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直到四肢都有些僵硬发冷,她才缓缓起身。
没有唤侍女,她独自一人,如同幽魂般穿过寂静的回廊,回到了自己空旷华丽的寝殿。
殿内,锦书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寝衣,见她回来,立刻上前伺候,动作轻柔,言语温顺,挑不出半分错处。凌婉任由她服侍自己卸下钗环,脱下外袍,用温热的水净面洗手。
“殿下,可要现在安歇?”锦书轻声问道,将一盏温热的安神茶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
凌婉看着那盏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有动,只是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和疏离:“都下去吧,不必守夜了,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锦书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顺从地应道:“是,奴婢告退。”她领着其他侍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轻轻合上了殿门。
殿内终于只剩下凌婉一人。她并没有立刻躺下,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任由深秋寒冷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她需要这寒冷,来冷却她过于纷乱和焦灼的思绪。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书房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寂静,与她这里一般无二。自朝堂分别后,他们便再无交集,甚至连晚膳都未曾一同用。在所有人看来,长公主与驸马因政见不合,已然心生嫌隙,关系降至冰点。
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也是他配合演出的戏码。
可是……在这孤寂冰冷的夜晚,在经历了朝堂上的步步杀机和方才得知的彻底挫败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那一点或许存在的暖意和同盟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越来越强烈。
她知道这很冒险。但,若连这一步都不敢迈出,他们之间这脆弱的、建立在猜忌和表演基础上的同盟,又如何能稳固?她需要确认他的态度,需要交换彼此的信息,更需要……从他那里汲取一点坚持下去的力量。
深吸一口气,凌婉下定了决心。
她重新系好刚刚松开的寝衣带子,外面只随意披了一件厚实的、不带任何纹饰的深色斗篷,遮住了单薄的身形。
她没有点燃殿内明亮的宫灯,而是从角落拿起一盏小巧精致的羊皮灯笼,用火折子点亮其中微弱如豆的烛火。
提着这盏昏黄的灯笼,她如同暗夜中的一缕游魂,悄无声息地出了寝殿,穿过被夜色笼罩的庭院,径直走向那座熟悉的书房。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声息。凌婉站在门前,犹豫只是一瞬,便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并未从里面闩上的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书房内,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冰冷空荡。
靠窗的软榻边,一盏孤灯如豆,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沈砚并未安寝,他甚至未曾脱下白日那身月白色的常服,只是外面松散地罩了件墨色外袍,衣带未系,露出里面一截素白的领口。
他正斜倚在榻上的引枕上,手中拿着一卷书,似乎正在阅读,又似乎只是在等待。听到门响,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页上,仿佛对她的到来,早已在意料之中。
凌婉反手轻轻合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冷风与窥探。她提着灯笼,走到软榻前,将灯笼放在一旁的矮几上,与那盏孤灯并立,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驸马倒是清闲。”凌婉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底下的疲惫与紧绷。
沈砚这才缓缓抬起眼眸,看向她。
跳跃的烛光映照下,他清俊的眉眼显得格外深邃,眸光沉静,如同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能洞察她所有伪装的平静。
“殿下深夜来访,想必不是来关心臣是否清闲。”他的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少了几分白日的疏离。
凌婉在他对面的榻边坐下,与他隔着一张小几的距离。“赵铭死了。”她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冰冷,“在刑部大牢,‘畏罪自尽’。家眷也全部失踪。”
沈砚握着书卷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放下书卷,目光与她相对:“臣……猜到了。”他顿了顿,补充道,“王崇出手,不会留活口。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快得令人心惊,不是么?”凌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弧度,“我们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对方的力量,远超你我的预估。”她将张诚回报的情况,简略地告诉了他,包括那拙劣的“自尽”借口和干净利落的家眷消失。
沈砚安静地听着,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锐利而凝重。“能在刑部大牢内如此行事,并能将数口之家在京城悄无声息地转移……这绝非王崇一人之力所能及。刑部、京兆尹,甚至可能涉及……皇城司。”他缓缓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皇城司,皇帝亲掌的暗卫与特务机构,直接对皇帝负责,权力极大,行事诡秘。若此事有皇城司插手,那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凌婉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猜测,但由沈砚如此清晰地点破,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寒意。“所以,陛下他……”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提起了朝堂之事:“今日殿上,殿下应对得极好。要求三法司复核证据,并将追查同党明言提出,既未直接忤逆圣意,又留下了日后追查的由头,还……顺势将林文渊此人,推到了台前。”他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甚至可以说是……欣赏。
凌婉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更没想到他看得如此透彻。“林文渊?那个年轻的御史?”
“嗯。”沈砚颔首,“此人出身寒门,颇有风骨,性子耿直,尚未被朝中派系完全沾染。今日他敢于直言,虽略显莽撞,但正可借他之手,继续关注此案,或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殿下当时,想必已有此意。”
凌婉不得不承认,沈砚的敏锐超出了她的预期。她当时确实存了利用林文渊这颗棋子的心思,但并未想得如此深远,只是前世组织暗卫的经验让她直觉般选中此人。此刻被他点破,竟有种心思被看穿的微妙感觉,但奇异地,并不感到恼怒,反而有种……遇到知音的了然。
“本宫只是觉得,朝中需要这样的声音。”凌婉避重就轻,目光落在沈砚放在小几上的那只手上,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想起白日里,就是这只手,持着玉笏,说着那些看似与她作对、实则可能另有用意的话。
“今日……在朝堂上,多谢驸马出言。”她忽然低声说道,语气复杂。谢他什么?谢他配合演戏?还是谢他……在那看似对立的立场下,可能存在的维护?
沈砚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道谢,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情绪。“臣只是……说了该说的话。”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凌婉却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往常的波动。
一时无话,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微妙而紧绷的气氛。黑暗似乎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了,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昏黄的光晕,和光晕中的两个人。
凌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线条清俊,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卸下了白日里那层冰冷的伪装,在这样静谧的夜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些许。
她忽然发现,他其实真的长得很好看,是那种清雅出尘、如同水墨画般隽永的好看,是由内而外的好看。前世,她竟从未有机会,也从未有心境,如此刻这般,静静地、仔细地打量他。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或许是心境不同,此刻凌婉竟觉得自己许是比前世多了些小女儿心思,竟有心思打量起驸马的容貌。
一种陌生的、带着些许悸动的情绪,如同初春的溪流,悄然在她心间流淌。她似乎能听到自己有些加快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砚似乎感受到了她过于专注的视线,缓缓转过头,目光与她撞个正着。他的眼神深邃,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夜空,带着探究,以及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愫。
两人的距离,因为都侧着身,隔着小几,其实并不算近,但在这一刻,凌婉却觉得仿佛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带起的微弱气流,能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清冽的松墨香气。
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钉住了,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沈砚忽然微微倾身,伸出手,越过了那小几之间不大的距离。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迟疑,但目标明确——是她放在膝上、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起的手。
凌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呼吸一滞。她能感觉到他指尖带来的、微凉的空气流动。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前一刹那,他却停了下来,悬在半空,仿佛在犹豫,又仿佛在等待她的许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凌婉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骨节分明的手,看着他那深邃眼眸中映出的、自己有些慌乱的倒影,一股巨大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促使她微微动了一下,原本蜷缩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开了些许。
这个细微的动作,仿佛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沈砚的指尖,终于轻轻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温柔,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接触的瞬间,两人似乎都轻轻颤了一下。
他的指尖微凉,但触碰的力道却异常轻柔,仿佛羽毛拂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那微凉的触感,却像是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凌婉手背的肌肤,一股奇异的热流顺着相触的地方,迅速蔓延至她的手臂,再到全身,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加快了奔流的速度。
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那样轻轻地、克制地覆着她的手背。凌婉也没有抽回手,她感受着那陌生而令人心悸的触感,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细微的、仿佛与她同样不平稳的脉搏跳动。
黑暗中,烛光摇曳,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模糊而暧昧。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却又带着丝丝缕缕甜腻的气息。
凌婉抬眸,撞进沈砚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不再是全然的平静和疏离,而是翻涌着某种压抑已久的、深沉而复杂的东西,有担忧,有关切,有试探,还有一种……她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近乎滚烫的温度。
他并非对她全然厌恶,甚至……可能恰恰相反。
这个认知,让凌婉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一种混合着酸涩、惊喜、茫然和巨大悸动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世纪,沈砚率先收回了手,动作依旧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也恢复了之前的沉静,只是耳根处那抹不易察觉的绯红,泄露了他并非毫无波澜。
“夜已深,殿下今日劳心劳力,该回去歇息了。”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沙哑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
手背上那微凉的触感骤然消失,带来一阵空落落的失落感。凌婉也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方才的失态,脸颊更是烧得厉害。她慌忙站起身,拢了拢斗篷,掩饰自己的慌乱。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拿起自己的灯笼,“驸马……也早些安置。”
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甚至忘了像来时那样轻轻合上门。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脸上的热意,却吹不散心头那一片混乱的涟漪。她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回寝殿的路上,心跳依旧如擂鼓般剧烈。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微凉而轻柔的触感,挥之不去。
回到寝殿,合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殿门,凌婉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她抬手,轻轻抚过刚才被他触碰过的手背,那里,似乎还带着一丝异样的温度。
沈砚……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今日书房这短暂的相会,那克制却清晰的触碰,那深邃眼眸中泄露的情绪,都让她原本坚定的认知产生了动摇。他并非冰冷的棋子,也并非全然无情的合作者。他们之间,那层坚冰,似乎在无声无息中,裂开了更大的缝隙。
一种陌生的、带着甜意和忐忑的期待,悄然在她心底生根发芽。
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将她拉回。赵铭的死,幕后黑手的强大,皇帝莫测的态度……前路依旧布满荆棘。她与沈砚这刚刚萌芽的、微妙的情感,能否在这狂风暴雨中存活下来?
她需要更多的力量,需要更快地站稳脚跟。不仅仅是朝堂之上的权谋,还有……这桩婚姻本身。
想到白日里皇帝那句似是而非的“有劳沈卿”,想到这桩婚姻背后可能存在的监视与算计,凌婉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带着些许红晕的脸颊,沉声唤道:“锦书。”
早已候在外间、并未真正远离的锦书,立刻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殿下有何吩咐?”
凌婉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锦书那张看似无害的脸,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去,给本宫寻一位可靠的、熟知宫廷礼仪,尤其是……精通大婚礼仪、懂得教导新婚夫妇之事的掌事宫女来。”
锦书猛地抬头,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虽然立刻垂下,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并未逃过凌婉的眼睛。
“殿下……您这是?”锦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众所周知,长公主殿下大婚时,因生母位份低微且早逝,宫中并未依制派遣掌事宫女教导新婚之事,这也成了陛下体恤、不欲张扬的“恩典”,亦是殿下与驸马至今未曾圆房、分房而居的默认缘由。
凌婉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长公主独有的威压,直视着锦书:“怎么?本宫的话,听不懂吗?寻一个可靠的人来,要快。”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本宫与驸马成婚已久,有些规矩……也该补上了。”
锦书立刻低下头,掩去所有情绪:“是,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定会寻一位嘴巴严实、懂得规矩的老成宫女来。”
“去吧。”凌婉挥挥手,重新转向铜镜,看着镜中那个眼神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决绝的自己。
既然棋局已乱,既然前路未知,那便不再拘泥于原有的步调。无论是朝堂,还是这寝殿之内,她都要一步步,拿回属于自己的主动权。
夜色更深,长公主府彻底沉寂下来,唯有书房与寝殿的灯火,相继熄灭,没入无边的黑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有些东西,已经在悄然改变。
哟,有人谈起恋爱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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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嘘!有些事需悄悄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