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的第五日,长公主府表面依旧维持着新婚应有的喜庆与平静,檐下红绸未撤,廊间宫灯长明,但内里的暗流,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人才能感知。
那份因书房“偶遇”和廊下赠炉而悄然滋生的微妙暖意,并未能完全驱散弥漫在府邸上空的、无形的紧绷。
凌婉端坐在议事厅的主位之上。
这里不似书房私密,却更具威仪,紫檀木大案雕龙画凤,背后是一扇巨大的山水屏风,是她在这府中处理“公务”的所在,也象征着她不容置疑的权柄。
晨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映照着她沉静的侧颜,一半明丽,一半幽深。
锦书被她以“整理库房旧册,需仔细核对,恐需大半日”为由支开,此刻厅内唯有自幼跟随、绝对忠心的侍女垂手侍立在门外廊下,确保无人能靠近偷听。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官窑瓷杯壁,细腻的触感传来,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人名——赵铭。
工部军器局员外郎,一个在庞大的朝廷官僚体系中,从五品的官阶不算高,却身处军械制造的要害位置。
前世,约莫是在半年后,此人因贪墨军械款项、以次充好的罪名被揭露,证据确凿,龙颜震怒,下令处斩,牵连数名工部中下层官员,一度引得朝野议论,却也很快平息。
当时,她虽觉此案有些突兀,结案过快,但正值与沈砚关系冰点,又忙于应对皇帝日渐明显的猜忌,并未深究,只以为是寻常的贪腐案,或是政敌间的倾轧,弃卒保帅。
如今跳出局外,以重生者的视角回想,却处处透着蹊跷。
赵铭官职不高,权限有限,如何能绕过层层监管,经手并贪墨如此巨额的款项?军械制造流程复杂,涉及物料采购、工匠管理、质量检验、入库核查等多个环节,岂是他一个员外郎所能只手遮天?
更重要的是,他倒台的速度太快,从被弹劾到定罪处斩,不过旬月,证据链条完美得如同事先排演好的戏本,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为了掩盖更大秘密而进行的弃车保帅。
而那个被保下来的“帅”,前世直至她死都迷雾重重,今生,或可借此窥见一斑。
这或许,还能解释前世沈砚为何在某些军工议题上,态度异常坚决,甚至不惜与她激烈争执,他……是否知道些什么?
她重生归来,最大的优势便是对这未来半年乃至数年朝堂动向的“预知”。
但这预知需要巧妙运用,不能显得太过未卜先知,引人怀疑,尤其是引来皇帝和那只幕后黑手的警觉。赵铭案,便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案情本身不算最骇人听闻,不至于立刻掀起滔天巨浪,但涉及军械,关乎边防稳定,足以引起她的“合理”关注;牵扯层面目前看来不会立刻直达天听,给她留下了观察、操作和试探各方反应的空间;而且,此案背后定然藏着更深的东西,足以惊动某些藏在暗处的人,让她有机会看清这潭浑水之下,究竟潜伏着怎样的暗礁与巨鳄。
“殿下,张大人到了。”门外,心腹侍女压低的声音轻轻传来,打破了议事厅的沉寂。
凌婉瞬间收敛心神,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清苦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让她精神为之一振。放下茶杯时,面上已是一片惯常的、属于监国长公主的冷静与威仪。
“让他进来。”
张诚应声而入。他年约四十,面容精干,皮肤因常年在外奔波而呈古铜色,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穿着不起眼的深灰色常服,步履沉稳无声,如同暗夜中的猎豹。他是凌婉还是备受欺凌的公主时,就一手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心腹,曾是她安插在刑部的一着暗棋,能力出众,忠心更是经受过血与火的考验。
前世,他最终为保护凌婉,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街头意外”,临死前拼尽最后一口气传递出的消息,让她得以揪出了一名潜伏极深的眼线。
“臣,张诚,参见殿下。”张诚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长期压低声音说话留下的痕迹。
“不必多礼。”凌婉抬手虚扶,目光在他风尘仆仆的衣角上一扫而过,“坐。”
“谢殿下。”张诚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静待吩咐。他深知,殿下在新婚期间,避开所有耳目,单独在此召见,必有极其重要且隐秘的要事。
凌婉没有立刻开口,沉吟片刻,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似在斟酌最恰当的措辞。她不能直接说“我知道赵铭半年后会因贪墨被处斩,你提前去查”,这太过惊世骇俗,必须有一个合乎逻辑、不会引人怀疑的由头。
“张诚,”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寂静的空气里,“本宫近日翻阅工部往年奏销旧档,留意到军器局的一些账目往来,数字模糊,勾稽不清,似有不明不白之处。”她用了“往年旧档”和“模糊不清”作为切入点,合情合理。
张诚神色一凛,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请殿下明示。”他明白,殿下绝不会无的放矢。
“本宫听闻,”凌婉端起空了的茶杯,指腹摩挲着杯壁,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窗棂的光影上,语气平缓却暗藏锋芒,“工部军器局员外郎赵铭,近年来颇有些‘阔绰’,与其俸禄颇不相符。其家眷穿戴用度,出入车马,似乎远超他一个员外郎的俸禄所能及。”
她顿了顿,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轻响,目光转向张诚,变得锐利起来,“你去仔细查一查此人,要隐秘,不必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工部上下。”
她清晰地布置任务,条理分明:“重点查三个方面。其一,近三年来,军器局所有与河西精铁、晋地火硝、江南牛筋、北地皮革等主要军械物料相关的采购账目,尤其是与那几个老牌供应商的往来细节,包括价格、数量、交割时间、经手人,一笔都不要放过。其二,赵铭本人,及其家眷、主要仆从名下的产业、田庄、铺面,以及在各大银号的钱款流动,看看是否有不明来源的大额进项,或是异常的资产转移。其三,”她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张诚,“查一查他与工部上下,乃至其他衙门的官员,私下有哪些过从甚密之处,宴饮聚会,书信往来,尤其是……与吏部侍郎王崇大人门下,可有牵连。”
王崇,吏部侍郎,皇帝凌弘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干将,亦是前世在朝堂上屡屡与她作对、处处针锋相对的主力。将王崇的名字点出,既是明确的引导,看看赵铭是否与帝党核心人物有染,也是一次大胆的试探,想看看调查王崇相关,会触动哪根敏感的神经。
张诚心中微震,眼底掠过一丝惊色。殿下此举,看似是查一个工部员外郎的贪墨嫌疑,实则剑指工部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盘根错节的更大势力,甚至可能直接触及陛下的嫡系!这其中的风险……
他不敢细想,但忠诚压过了一切疑虑,他立刻沉声应道:“臣明白。定会小心行事,不留痕迹,如同鬼魅过境。”
“记住,”凌婉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凝重得近乎一字一顿,“此事关系重大,或许牵涉军国要务,边关稳定。你亲自去办,动用我们最可靠、最隐秘的那几条暗线,启用‘癸’字级密探。所有调查结果,无论巨细,只呈报于本宫一人。
在未有确凿证据、摸清背后脉络之前,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打草惊蛇。” “癸”字级,是他们情报网络中最高保密等级,直接对凌婉负责,彼此单线联系。
“是!臣以性命担保,绝不泄露分毫!”张诚肃然起身,单膝跪地,郑重行礼,眼中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他跟随凌婉多年,深知她行事风格,一旦如此郑重交代,必是嗅到了极不寻常的、足以颠覆格局的危险气息。
“去吧。”凌婉挥了挥手,语气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本宫等你的消息。安全第一。”
张诚不再多言,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躬身退出议事厅,脚步迅捷而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议事厅内重归寂静,唯有更漏滴答,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凌婉独自坐在宽大的座椅中,阳光缓缓移动,将她半身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半身隐于冰冷的阴影之中,恰似她此刻的心境,一半是对揭开谜底的期待,一半是对未知风险的警惕。她重新拿起那只空了的茶杯,指腹缓缓地、反复地摩挲着杯壁上细腻冰凉的冰裂纹,仿佛能从那错综复杂的纹路中,推演出未来的棋局。
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寒潭般的算计与坚定。
赵铭,就是她投入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甚至可能连通着无边深渊的湖水中的第一颗石子。
这石子,会惊起怎样的涟漪?
是仅仅泛起几圈微不足道的波纹,很快消散于无形,让她一无所获?
还是会撞出水下坚硬的暗礁,让她窥见一丝真相的轮廓,却也可能碰得头破血流?
亦或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搅动淤泥,让潜伏在深处的巨鳄受惊现身,让她得以看清这盘错综复杂、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中,那些隐藏至深的棋手,究竟是谁?
她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但她很清楚,从她决定落下这颗棋子的那一刻起,与前世被动承受、步步维艰截然不同的主动博弈,已经正式开始了。
她不再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棋子,而是要成为执棋之人,哪怕前路遍布荆棘,危机四伏,她也要主动搅动风云,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权欲场中,为自己,也为那个尚且迷雾重重、却已然让她心生一丝牵绊的未来,杀出一条生路,搏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但她指尖的温度,却仿佛比那细腻的瓷壁更加冰冷。
她需要一层烟雾,来掩盖她真正的意图。
“传话下去,”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厅,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传到门外侍女的耳中,“本宫要更衣,午后……去一趟城西的玄都观上香祈福。”
祈福,或是静心,总是一个不会引人怀疑的好理由。一个刚刚大婚、看似沉浸在幸福中的长公主,去道观为自己的婚姻祈福,合情合理。
或许在那远离尘嚣、香火缭绕的道观之中,在那份刻意营造的宁静之下,她能更清晰地思考,这第一步落下之后,接收到各方反馈,下一步,又该踏向何方,如何与那位心思难测的驸马,在这诡谲的局势中,寻找到彼此的方位。
而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关于长公主殿下新婚燕尔却开始关注工部账目、并秘密召见心腹属官张诚的消息,或许已经沿着某些隐秘的渠道,悄然传递了出去。这帝都的深秋,天空高远湛蓝,却注定不会平静了。
风,起于青萍之末。
狗婉其实是事业批来着,她前世家庭不顺,无子嗣,无亲眷,唯一谋略的只有这江山了[闭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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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狠辣公主狠狠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