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后的第三日,长公主府依旧笼罩在一片微妙的沉寂里,仿佛一场盛大喧嚣后残留的余烬,明明该是喜庆的红,却无端透出几分清冷。
凌婉坐在紫檀木嵌螺钿妆台前,由着锦书为她梳理那一头如瀑青丝。铜镜里映出的眉眼沉静似水,却掩不住眼底深处流转的思量。
那日宫中所闻,皇帝那句低不可闻的“有劳沈卿”,像一根淬了毒的细刺,扎在她心头,不深,却时时提醒着那潜藏的不安与算计,让她在新婚的府邸中,亦无法全然放松。
沈砚。
她的驸马。
这个她前世怨了半生,临死前却莫名浮现于脑海的男人。她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他。琼林宴上那惊鸿一瞥,他一身素白襕衫,于万千学子中卓然而立,风过处,衣袂翩然,眉眼清俊得如同雨后远山,刹那间便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那时,她只是烨国最有权势、也最任性的长公主,看中了,便要得到。一道圣旨,成就了这桩姻缘,也开启了两人之间数年蹉跎。
如今想来,那初见时的心动,或许并非全然盲目,这副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驸马此刻在做什么?”凌婉状似无意地问道,指尖拂过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最终却落在了一支更显素雅的缠枝莲纹白玉簪上。
锦书手法轻柔,梳齿划过发丝,声音温顺得听不出任何破绽:“回殿下,驸马爷此刻应在书房。奴婢听闻,驸马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书房看书一个时辰,雷打不动,府中下人都知他这个习惯。”
果然。
凌婉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前世她厌恶他的“规矩”和“刻板”,觉得他无趣至极,从不曾留意过他这些近乎严苛的自律。如今看来,这看似刻板的规律之下,或许正藏着他不欲人知的另一面,或是他用于规避、观察的屏障。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将白玉簪递给锦书,“就用这个吧。妆容也不必太过繁复。”
一刻钟后,凌婉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踏入他的领地。书房布置得极为简洁,甚至可称得上清寒。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樟木书架,典籍排列得一丝不苟,分门别类,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
窗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井然有序,一方歙砚,一支狼毫,一叠雪浪笺,再无多余赘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一种清冽的松墨清香,与沈砚身上常有的气息如出一辙。
而沈砚,正临窗而坐。
秋日的暖阳透过细致的窗棂,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柔和的光晕。他身着月白色的家常直裰,更显得身形挺拔清瘦。此刻他正微垂着头,手中执着一卷泛黄的书册,修长的手指轻压在书页边缘,指节分明,莹白如玉。
阳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从饱满的额际,到挺拔的鼻梁,再到微抿的、颜色偏淡的薄唇,线条清隽流畅,宛若匠心独运的玉雕。他看得专注,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宁静而超然,仿佛完全沉浸在那字里行间的世界里,与世无争。
这一刻,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似乎被阳光融化了几分,只剩下纯粹的、霁月风清的文人雅致。
凌婉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无论前世多少怨怼,她都无法否认,沈砚的容貌气度,确是她生平仅见,足以让任何怀春少女倾心,包括当年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自己。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立刻抬头,直至凌婉走到书架前,假装浏览书目,他才不疾不徐地放下书卷,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袍,而后躬身行礼。
“殿下。”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对新婚妻子突然到访的讶异。
“本宫来找本书。”凌婉目光扫过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水经注》,仿佛真的只是心血来潮。
她拿着书,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向沈砚,眉宇间恰到好处地拢上一丝轻愁,带着几分刚睡醒般的慵懒与不适,语气也放软了些:“许是昨日未曾歇好,”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昨夜竟做了个极不安的梦。”
沈砚静静站着,目光落在她脸上,平静无波,似在耐心聆听,又似在等待她的下文。
凌婉迎着他那看似淡漠的视线,缓步向前,停在离他书案三步之遥的地方,缓缓道,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吐出,同时不错眼地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梦见江南漕运,似是出了极大的变故,运粮的官船……在河道上倾覆,粮盐沉没,死伤……甚众。”她刻意在“江南漕运”、“倾覆”、“死伤甚众”几个词上,略作了停顿。
“梦境混乱,醒来仍觉心惊。”她最后补充道,将那份因“噩梦”而起的“忧心”表现得恰到好处,一副需要慰藉的模样。
书房内静默了一瞬,只听得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沈砚翻动书页的手,在她开始描述“梦境”时便已停下。此刻,他那只骨节分明、适合执笔也适合……握剑的手,就稳稳地按在摊开的书页上,纹丝不动。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凌婉,那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表面波澜不兴,内里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漩涡。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性:
“梦境无稽,殿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亦属常情。”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半分涟漪,完全符合一个恪守臣道、不妄议朝政的翰林官身份,“江南漕运事关国本,自有漕运总督及地方官员恪尽职守。殿下忧心国事,乃万民之福,但也当保重凤体,勿要过于劳神。”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受惊”的妻子,又撇清了自己对具体政务的干预,堪称范本式的回答。
然而——
就在他抬眼看向她,说出“梦境无稽”四个字的那一刹那,凌婉凭借着前世在权力场上锻炼出的、对人心微妙变化的极致敏锐,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了一抹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那绝非一个只会埋首故纸堆、吟风弄月的文人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审视虚实、甚至带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警惕与计算的精光,如同暗夜里骤然出鞘的剑锋,寒芒一闪而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却真实地刺破了那层温润如玉的伪装。
可他掩饰得太好了。那锐利稍纵即逝,瞬间便重新被平静无波所取代,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眼神交锋,只是她因心神不宁而产生的幻觉。他依旧是那个清冷自持、循规蹈矩的翰林驸马。
凌婉心头猛地一凛,背后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听懂了!
他绝对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甚至可能已经猜到了她并非全然基于“梦境”!
但他选择了回避,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她的试探轻轻推了回来,守住了自己的界限。
“驸马说的是。”凌婉垂下眼睫,浓密的长睫掩盖住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手中那本坚硬的《水经注》,书角的硬度硌着指腹,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或许是本宫多虑了。”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说服后的释然。
她不再多言,拿着书,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书房。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似乎在她背脊上停留了一瞬,不再是之前的纯粹探究,而是带上了一种更为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审度,如影随形,直到她完全走出他的视线。
走出书房,秋日的阳光带着些许温度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凌婉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她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开始泛黄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着脆弱的光泽。心底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愈发浓重地弥漫开来。
沈砚,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那张霁月清风的面皮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面目?你对皇帝那句“有劳”,又到底持何种立场?
她正凝神思索,却见廊庑另一端,两道身影正并肩而来。
走在前面的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身着藏蓝色锦袍,面容与沈砚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沉稳坚毅,眉宇间带着历经世事的练达,正是沈砚的长兄,安远侯府如今的顶梁柱沈竹。
稍后半步的男子则穿着墨绿色劲装,身姿挺拔,气质朗阔,眉眼间带着武将特有的飒爽,是沈砚的二哥沈墨。
“臣沈竹(沈墨),参见长公主殿下。”两人见到凌婉,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凌婉收敛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大哥、二哥不必多礼。这是在府中,自家人无需如此客套。”
她目光掠过沈竹沉稳的脸庞和沈墨爽朗的眉眼,心中微动。安远侯府,开国时因军功受封的第一代安远侯沈擎,乃是太祖皇帝麾下骁将,曾于乱军之中舍身救主,身披数十创犹自死战不退,太祖感其忠勇,特封侯爵,赐丹书铁券。
然而爵位传至沈砚父亲这一代,因老侯爷性格耿直,不擅钻营,在朝中逐渐边缘化,加之一次至关重要的战役中决策失误,导致兵败,虽未削爵,却彻底失了圣心,家族就此没落。
沈竹身为长子,早早担起振兴门楣的重任,弃武从文,在吏部做个不起眼的员外郎,步步为营;沈墨则走了武职,在京畿卫戍中任职,试图重拾祖上荣光。
而沈砚,无疑是沈家倾尽全力培养出的、最出色的子弟,指望他能通过科举正途,光耀门楣。这桩尚主的婚事,对没落的安远侯府而言,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压力和……风险。
“礼不可废。”沈竹微微躬身,语气温和却坚持,他抬头,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凌婉手中的《水经注》,又看了看书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随即关切道,“殿下这是……刚从书房出来?可是寻三弟有事?”他言辞恳切,带着长兄对弟媳的天然关怀。
凌婉晃了晃手中的书,笑道:“无事,只是闲来无聊,找本书看看。驸马正在用功,不便打扰。”
沈墨性格更为爽直,闻言便笑道:“殿下莫怪,我们家三弟就是这般性子,打小就爱泡在书堆里,像个小学究似的。
父亲在世时常说,咱们沈家是马背上得的爵位,偏生出了他这么个文曲星。”他话语里带着对幼弟的亲近与骄傲,并无半分嫉妒。
凌婉心中微暖。沈家兄弟和睦,是她前世就知道的。在勾心斗角的皇室和世家之中,这种纯粹的亲情显得尤为珍贵。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沈砚的复杂难懂,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他为何会养成那般深沉的性子?
“二哥说笑了,驸马才华横溢,乃是朝廷栋梁。”凌婉客气了一句,旋即似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大哥在吏部,近日公务甚是繁忙?”
沈竹目光微微一闪,应对得滴水不漏:“劳殿下挂心,都是些琐碎事务,按部就班而已。比不得殿下协理朝政,日理万机。”
又寒暄了几句,沈竹沈墨便恭敬地告退,说是去前厅处理些家事。凌婉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中暗忖:沈竹的谨慎,沈墨的爽朗,都与沈砚的深沉大相径庭。
安远侯府的没落是事实,但他们兄弟显然并非庸碌之辈。沈砚身处这样的家族,背负着振兴的希望,又尚了主,他的每一步,必然都经过深思熟虑。那么,他对自己的态度,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不得已的敷衍?又有几分,是源于皇帝那不清不楚的“嘱托”?
她正思量间,身后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再次被推开。
沈砚走了出来。
他已换下了那身月白直裰,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长衫,更衬得他面容清俊,气质出尘。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造型古朴的紫铜手炉。
他走到凌婉身边,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礼法允许的、夫妻之间最恰当的距离。他将手炉递过来,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方才在书房里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秋深露重,廊下风大。殿下若要看景,也当注意保暖。”
凌婉怔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只手炉。紫铜炉壁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暖意顺着掌心迅速蔓延至手臂,再到四肢百骸,驱散了那萦绕不去的寒意。她抬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他这是……在关心她?因为看到她独自站在这里吹风?
沈砚却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庭院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上,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他的耳根处,似乎泛起了一抹极淡、极不易察觉的粉色,若非凌婉离得近,几乎要错过。
“方才……”凌婉握紧了手炉,决定再试探一步,声音放得轻柔,“大哥二哥过来了,说了会儿话。”
“嗯。”沈砚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无多言。
凌婉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脸,继续道:“大哥很是稳重,二哥性子爽朗,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她这话带着真心,也带着探究。她想看看,提及家人,他是否会流露出不同的情绪。
沈砚沉默了片刻,目光依旧望着远处,声音却低沉了几分:“长兄如父,二哥重义。沈家……亏欠他们良多。”他没有多说,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仿佛泄露出了他内心深处对家族、对兄长的沉重责任与愧疚。
一个没落的侯府,所有的资源倾斜于他一人之身,兄长为支撑门庭放弃理想,兄长在军中艰难拼搏,这份压力,可想而知。
凌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忽然有些明白了,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内敛从何而来。那不是天生的冷漠,而是背负太多之后,不得不筑起的保护壳。
“安远侯府……第一代老侯爷的忠勇,史书上亦有记载。”凌婉轻声道,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将门虎子,沈家的风骨,未曾断绝。”
沈砚终于转过头,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审视与锐利,多了些复杂的、难以分辨的情绪,似诧异,似触动,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宁静。“殿下……过誉了。”他微微颔首,算是承了这份好意。
一阵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的廊下。
凌婉看着那翻飞的落叶,忽然觉得,一直横亘在她与沈砚之间那堵无形的、冰冷的墙,似乎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光,和暖意,正从那缝隙中,悄然渗透进来。
“这银杏,再过些时日,满树金黄,想必极美。”她轻声说,不再是试探,而是纯粹的感慨。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着那在秋风中摇曳的树冠,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嗯。”他应道,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若殿下喜欢,届时……臣可陪殿下共赏。”
凌婉的心,猛地一跳。她倏然转头看他。
他却已移开了视线,恢复了那副清冷模样,仿佛刚才那句带着些许承诺意味的话,只是她的幻听。
但手炉传来的暖意,和他耳根那未完全褪去的淡红,都在提醒她,刚才的一切,真实地发生过。
“好。”凌婉压下心头的悸动,轻声应道。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于廊下,看着庭院秋色。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青石板上交叠在一起,竟有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直到一名侍女前来禀报,午膳已备好。
沈砚侧身,对凌婉道:“殿下,请。”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独自先行,而是做出了陪伴的姿态。
凌婉点了点头,捧着那只温暖的手炉,与他一同向膳厅走去。脚步落在回廊的地板上,发出轻缓的声响,一前一后,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疏离。
她不知道沈砚内心深处究竟藏着多少秘密,也不知道皇帝那句“有劳”背后是怎样的棋局。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秋阳暖廊之下,她似乎触碰到了一点真实的他,那个背负着家族重任、内心或许并不像外表那般冰冷的沈砚。
这条路,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孤独了。
而她,愿意为了这份逐渐渗透的暖意,为了那琼林宴上一见倾心的悸动能够找到真正的归宿,继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向他,也让他……走向自己。
午膳时,气氛依旧不算热络,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僵硬,似乎悄然融化了些许。凌婉甚至注意到,沈砚用餐时,姿态虽依旧优雅规矩,但速度似乎比往日稍快了一些。
用完膳,沈砚起身,照例要去书房。
凌婉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驸马。”
沈砚脚步顿住,回身看她,目光带着询问。
凌婉抿了抿唇,压下那点不自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而不带压迫:“若……若午后无事,驸马可否为本宫讲解一下《水经注》?方才粗略一翻,见其中水道纵横,颇有趣味,只是有些地方,不甚明了。”她寻了一个最拙劣,却也最不易被拒绝的借口。她需要更多的相处,需要在这看似寻常的交流中,更深入地了解他。
沈砚显然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他看了看凌婉手中那本《水经注》,又看了看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的眼眸,沉默了片刻。
就在凌婉以为他会以“公务”或“需要静读”为由拒绝时,他却轻轻颔首。
“殿下若有兴致,臣自当尽力。”他说道,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比那秋日的阳光,多了一缕温度。
凌婉的眼底,瞬间漾开了一丝真实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轻荡。
“那……便有劳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