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秋日的朝阳正好,为肃穆的皇城朱墙琉璃瓦镀上一层浅金。长公主的仪驾稳稳停在了宫门前。
凌婉先一步被侍女搀扶着走下马车。她今日穿着特别挑选的蹙金绣凤绯罗朝服,裙摆迤逦,头戴的九翚四凤冠在晨光下流光溢彩,衬得她面容愈发晶莹,雍容华贵之外,更添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明艳。她站定,下意识地回眸,等待。
沈砚随即躬身下车。一身深青色五品翰林常服,将他挺拔的身姿勾勒得清隽如竹,只是那过分俊朗的眉眼间,依旧凝着惯常的沉默与疏离。
他抬眼,目光不经意间落在前方盛装的凌婉身上,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旋即垂下眼帘,快得让人无从捕捉。
“走吧。”凌婉收回视线,声音平静,心底却远不如表面那般淡然。前世无数次行走在这条漫长的宫道上,心中充斥的是算计、是警惕、是孤身奋战的冷硬。而今,身边多了一个他,一个身份是她夫君,心思却如迷雾般的男人。
两人在引路内侍的带领下,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回响,朱红宫墙巍峨矗立,隔绝了外界喧嚣,也仿佛隔绝了彼此的声音。
琉璃瓦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那些卑微挣扎的岁月,那些狠辣决断的时刻,都浸透在这宫墙的每一块砖石里。重走此路,身边人是前世怨侣,心境……当真能截然不同么?
凌婉微微吸了口气,秋日清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沈砚衣上淡淡的清冽松墨香,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底些许波澜。
御书房外,总管太监早已候着,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躬身道:“长公主殿下,沈驸马,陛下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
踏入御书房,熟悉的龙涎香气息萦绕鼻尖。皇帝凌弘正坐在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明黄常服,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见到他们进来,立刻放下朱笔,绕过御案,亲自迎了上来,动作急切得甚至带翻了一本奏折。
“阿姐!沈卿!”他热情地拉住凌婉的手,语气亲昵得一如儿时,那双与凌婉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盛满了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感激,“昨日大婚,一切可还顺利?朕这心里,一直惦记着,连折子都批不进去了。”
凌婉垂下眼帘,依着臣子礼微微屈膝:“臣……”
“哎!”凌弘不等她拜下,赶紧托住她的手臂,力道有些重,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嗔怪道,“阿姐与朕之间,何须这些虚礼!”
他拉着凌婉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情绪翻涌,“看到阿姐成家,朕这心才算放下些许。这些年,若非阿姐为朕殚精竭虑,稳固朝纲,朕真不知……”
他话语恳切,情真意浓,仿佛还是那个在冷宫里需要她庇护、分食一块冷糕都会眼圈发红的幼弟。
凌婉心中冷笑,冰锥似的寒意细细密密地扎着心口。此时细细回想,前世她的身体在数位太医的照顾下每况愈下,其中又有多少是这位好皇帝的手笔呢?
凌婉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顺又恭敬地、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他略显滚烫的掌心抽回,姿态恭谨而疏离:“陛下言重了,此乃臣分内之事。”
凌弘似未察觉她刻意的疏远,目光转向沈砚,笑容依旧和煦,却多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审视:“沈卿,朕将皇姐托付于你,你可要好好待她。皇姐性子刚强,有时或许执拗些,你需多包容。若让皇姐受了委屈,朕可不依。”
这话听着是嘱托,细品之下,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敲打与界限的划分。
沈砚躬身,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好,好!”凌弘朗声笑着,仿佛极为满意,吩咐左右,“看赏!”
内侍们鱼贯而入,抬上早已备好的赏赐。绫罗绸缎、珠宝古玩,琳琅满目,几乎要晃花人眼,极尽奢华地彰显着皇恩浩荡。
凌婉与沈砚一同谢恩,动作规矩,无可指摘。
谢恩之后,凌弘又拉着凌婉说了好些家常话,询问府中可还缺什么,下人是否得力,絮絮叨叨,关怀备至,俨然一位体贴入微的弟弟。
凌婉心不在焉地一一应答,心思却如电转,目光偶尔掠过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沈砚,他沉默得如同御书房里一尊俊美的玉雕,仿佛这一切温情或试探都与他无关。
叙话间隙,凌婉端起手边的粉彩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状似无意地提起,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随意:“昨日入府,听下人们闲聊,说起京郊河道清淤,征用民夫,有个小工不慎跌落,伤了腿脚,家中甚是艰难,只剩寡母幼子,断了生计。虽是微末小事,但毕竟是为朝廷出力才遭此意外,陛下或可令有司稍加抚恤,赏些银钱药材,以示天恩浩荡,也让百姓感念圣恩。”
她提及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会呈报御前的小事。前世,此事根本未曾入她之耳,还是后来某次翻阅陈年旧档时偶然瞥见,结局似乎是那户人家最终流离失所。
如今提起,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试探,想看看她这位“情深义重”的皇弟,对这等底层蝼蚁的性命,究竟有几分真心。
果然,皇帝凌弘脸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眼神有刹那的闪烁,虽然极快恢复如常,快得仿佛只是光影错觉,但那瞬间的异样并未逃过凌婉时刻注视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对子民的怜悯,只有一丝被打断兴致的不耐与……被触及未知领域的细微警觉。
他随即笑道,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迟疑从未发生:“阿姐真是心系百姓,连此等小事都挂在心上,倒显得朕这个皇帝不够体贴了。朕记下了,回头便让工部的人去看看,定不叫为国出力者寒心。”
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转而兴致勃勃地说起秋猎的安排,何处围场,预备何等猎物,仿佛方才那点“小事”早已被抛诸脑后。
凌婉端着茶杯,指尖微微发凉,唇边却噙着温顺的浅笑,附和着皇帝的话头。她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直沉默的沈砚,在她提及那小工时,执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虽未抬头,那低垂的眼睫却似乎轻轻颤了颤。
又闲话片刻,多是凌弘在说,凌婉偶尔应和,沈砚静默,气氛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直到凌婉与沈砚再次起身告退。
凌弘亲自将二人送至御书房门口,殷殷叮嘱,情真意切:“阿姐、沈卿,得空常进宫来走走。朕与阿姐,如今虽为君臣,终究是骨肉至亲,莫要生分了。”
凌婉走在前面,沈砚依旧落后半步跟着,恪守着君臣与夫妻之间的礼数。就在她即将迈过那朱红门槛、踏入外面秋阳的刹那,一阵穿堂风过,送来了身后皇帝压得极低、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一句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交付重任般的语气:
“……有劳沈卿。”
凌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
有劳沈卿?
劳他什么?
是劳他“照顾好”自己这个皇姐?还是……另有所指?是监视?是掌控?还是……连这场婚姻,本身也是皇帝“有劳”他沈砚的一部分?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听清沈砚的回应。然而,身后只有沈砚衣衫布料轻微的摩擦声,以及他依旧平稳得没有丝毫错乱的脚步声。他似乎是极轻微地颔首,或是用眼神作了回应,终究是没有任何清晰的语句传入她耳中。
凌婉稳下心神,也许是因为自己重生后太过于风声鹤唳,这皇帝就是想让她死,也必不急于一时。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也将她与他前后行走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凌婉走在前面,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长公主应有的威仪,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指甲陷入柔软的掌心。
这深宫,这至亲,这夫君……似乎都比她前世所知的,更加迷雾重重,也更加……寒意森然。
一路无话。
直至坐上回府的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宽敞的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和紧绷。
凌婉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她端坐着,目光落在对面同样坐得端正的沈砚身上。他微垂着眼眸,面容平静,仿佛御书房中那一切从未发生。
车厢微微摇晃,偶有街市隐约的喧闹传来,更衬得车内寂静得令人心慌。
凌婉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她想起之前他递来的那杯安神茶,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她认知中不同的细微举止。
或许……或许她不该再像前世那样,将所有猜忌和情绪都死死压在心底,用冷硬的外壳将自己包裹,直到将所有人都推开,也将他越推越远。
与沈砚相处,或许……需要大胆一些,坦诚一些?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
她攥了攥袖口,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尝试打破坚冰的艰涩:“方才……在御书房门口,陛下似乎……对你说了句什么?”
她没有直接复述那句“有劳沈卿”,而是用了模糊的询问,目光却紧紧锁住沈砚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砚抬眸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蕴藏着星辰的夜海,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和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回避,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似乎在衡量她问出这句话的意图,以及……他该如何回应。
凌婉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但她没有移开视线,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微微挺直了背脊,显示她的坚持。
片刻的沉默,长得几乎让凌婉以为他不会回答,正准备暗自嘲笑自己的冲动时,他却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越平稳,却比平日里似乎低沉了几分:“陛下只是嘱托臣,要好生照顾殿下。”
是同样模糊的、避重就轻的回答。
凌婉的心微微下沉,一丝失望悄然蔓延。果然……他还是选择隐瞒,选择站在皇帝那一边么?
然而,就在她眸色微黯,准备结束这场失败的试探时,沈砚却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分量:“殿下不必忧心。”
凌婉一怔,抬眼看他。
他依旧端坐着,目光落在车厢壁的某处花纹上,侧脸线条清俊而冷硬,但说出的字句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臣既为殿下驸马,自当以殿下为先。无论……陛下有何嘱托。”
无论陛下有何嘱托。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块巨石投入她心湖,瞬间激荡起汹涌的波涛!他这是在……向她表态?是在暗示,即便皇帝对他有所“嘱托”,他的立场,依然会以她为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猛地冲撞着凌婉的心房。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前世他们争执、冷战、互相伤害,他从未对她说过如此……近乎承诺的话语。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忘了反应。车厢内的气氛,因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表态,而变得有些微妙,那层无形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沈砚说完,便不再多言,重新垂下了眼眸,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只是,凌婉敏锐地注意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泄露了内心并非全然平静的动作。
他……也在紧张么?或者说,在说出这句话时,他也并非毫无波澜?
这个发现,让凌婉心中那股暖意更甚,甚至冲淡了些许因皇帝那句“有劳”而带来的寒意。
她沉默了片刻,消化着他话语中的信息,也整理着自己翻腾的心绪。然后,她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里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倾诉的柔软:“我……我只是觉得,陛下他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她没有说得太明,但她知道,以沈砚的聪慧,定然明白她所指为何。那个曾经依赖她、信任她的弟弟,如今似乎充满了算计和难以捉摸的心思。
沈砚闻言,目光微动,终于再次抬眼看向她。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着她带着一丝迷茫和佚丽的侧脸,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殿下,人心易变,尤其是在……那个位置之上。”
他没有否认她的感觉,甚至间接肯定了她的猜测。这无疑是一种认同,也是一种……靠近。
凌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带着点奇异的安定。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金线刺绣,低声道:“我知道。只是……有时还是会觉得,有些陌生,有些……冷。”
这句话,几乎带着前世不曾有过的、属于小女儿家的委屈和疲惫。说完,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她竟会在沈砚面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微妙的理解与……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马车即将抵达长公主府时,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殿下若觉宫中寒凉,日后……臣陪殿下同往。”
凌婉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依旧平静,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马车缓缓停下,府邸已到。
沈砚率先起身,撩开车帘,先行下车,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对着尚在车内的凌婉,伸出了手。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光晕,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那隻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就那样稳稳地伸向她,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和支撑。
凌婉看着那只手,心跳如擂鼓。前世,他从未如此。每一次,都是她独自下车,他沉默地跟在身后。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将自己微凉的手,轻轻放在了他温热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的,力道适中,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扶着她,一步步走下马车。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当她的双足踏上坚实的地面,他并未立刻松开,而是等她完全站稳,才缓缓抽回了手。指尖相触的温热,却仿佛残留了下来。
他后退半步,依旧是那副清冷守礼的模样,微微躬身:“殿下,请。”
凌婉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心中百感交集。今日这一趟宫中之行,迷雾更深,寒意更重,但似乎……也并非全无收获。
她点了点头,率先向府门走去,脚步却比往日轻盈了些许。
沈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目光在她方才主动放入他掌心的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这深秋的寒,似乎也并非全然无法抵御。
回到府中,凌婉径直回了寝殿。她需要时间,好好消化今日发生的一切,思考皇帝那句“有劳”背后的深意,以及……沈砚那出乎意料的态度转变。
然而,在她踏入殿门,准备吩咐侍女备水沐浴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沈砚并未直接回他的书房,而是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桂花树下,似乎在吩咐着贴身侍从什么。
她没有在意,转身入了内室。
约莫一炷香后,凌婉正对镜拆卸头上沉重的凤冠,锦书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殿下,驸马爷身边的长随刚送来的,说是驸马爷吩咐厨房特意为您熬制的宁神汤,用的是上好的百合、茯苓,最是安神静心,嘱咐您一定要趁热喝。”
凌婉拆卸珠钗的手,倏然顿住。
她看着那碗冒着袅袅热气的汤羹,色泽清亮,香气清雅。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马车里,她低声说出的那句“有些冷”,以及他最后那句“臣陪殿下同往”。
所以,这碗汤……是他听出了她话中的疲惫与心寒,无声的回应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比那汤羹的热气更让她觉得温暖。她伸手,接过那碗温度恰到好处的汤,指尖传来的暖意,一直熨帖到了心里。
她拿起白玉汤匙,轻轻搅动了几下,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清甜温润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药材特有的淡淡清苦,却奇异地抚平了她心头的纷乱与寒意。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优雅,心中却浪潮翻涌。
沈砚……
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若你真心待我,为何前世那般冷漠相对?若你另有所图,为何今生又屡屡示好,甚至……说出那样近乎承诺的话语?
这碗宁神汤,喝下去,身子是暖了,心,却仿佛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但这一次,那迷雾之中,似乎隐隐透出了一丝……让她愿意探寻下去的光亮。
她放下空碗,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对侍立一旁的锦书吩咐道:“去告诉驸马,汤……本宫喝完了,甚好。”
有些心意,她收到了。
今日种种,如同石子入睡,在凌婉,心中泛起阵阵涟漪。
而前方的路,无论有多少迷雾险阻,似乎……也不再是她一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