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宫中归来,皇帝那句看似关怀、实则暗藏机锋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反复刺穿着凌婉的耳膜,寒意直透心底。
“……物色几个更懂事体贴、懂得察言观色的伶俐人,放在身边伺候……”
这轻飘飘的言语,比任何厉声斥责都更让她胆寒。它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刻意尘封的前世记忆,那些被忽略的、带着违和感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带着血腥与绝望的气息。
好啊,好啊,真是都好极了,拼命护着的,丧良心又狠毒;沉默不言的,更是在暗中伺机疯咬一口。
前世呕血身亡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仿佛隔着时空再次攫住了她的喉咙。
冰冷的雪地,模糊的视线,生命力如同沙漏般不可挽回地流逝……那时只以为是夙夜操劳、心神耗竭所致,或是命运对她这个“毒妇”的最终审判。
可如今,结合皇帝今世这迫不及待的“关怀”,一个更可怕、更阴毒的念头疯狂滋生——那般缓慢而顽固的身体衰竭,岂是寻常积劳能解释?那分明是……是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生命!
而能布下如此长久、如此隐秘棋局的人,除了那高高在上、口口声声唤她“阿姐”的皇帝,还能有谁?!
他前世,是否早已成功在她身边布下了不止一枚棋子?那今生呢?她目光所及之处,这些看似恭顺谦卑的面孔下,究竟藏着多少双窥探的眼睛,多少颗早已背叛的心?
这怀疑如同疫病般迅速蔓延,让她看谁都像是戴着面具的鬼魅。连自幼跟随、被她视为左膀右臂、甚至偶尔会对其流露出些许依赖的锦书,此刻那低眉顺眼的姿态,在她眼中也扭曲成了精心演练的伪装。
那温顺的眉眼之下,是否藏着冰冷的算计?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沈砚。
前世他那张清俊却总是覆着寒霜的脸,那双看向她时,带着复杂难辨情绪,但更多时候是清晰可见的失望、疏离,乃至……一种她当时无法理解、如今细想却心惊的沉重与无奈的眸子,反复在她眼前闪现。
他们前世的相处,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冰冷的对峙。
她记得,刚成婚时,她并非没有过期待。
琼林宴上那惊才绝艳的探花郎,是她黑暗人生中罕见的一抹亮色。她也曾试图放下身段,学着寻常妻子般与他相处。
可每每她稍微靠近,他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迅速筑起无形的冰墙。她送去关心,他客气疏离地回绝;她试图交流,他寥寥数语便终结话题;她因朝务烦心,他从不主动宽慰,反而时常因政见不合与她争执,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当时,她提拔了一名寒门将领,触动了某些勋贵的利益,在朝堂上被群起而攻之。她身心俱疲地回到府中,难得地想与他诉说一二,哪怕只是听听他的看法。
那夜月色很好,她走到他的书房外,却见他独自立于院中,背影孤寂。她刚要开口,他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般,倏然转身,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有刹那的波动,但最终沉淀下来的,依旧是那片化不开的冰冷。
“殿下金尊玉贵,臣之书房简陋,恐污了殿下凤驾。”他声音平淡,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一股混合着委屈和愤怒的火气直冲头顶。“沈砚!你我是夫妻!”她几乎是低吼出来。
他却只是微微躬身,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君臣之分,不敢或忘。”
那一刻,她只觉得一颗心沉入了冰海。她以为他清高,他迂腐,他厌恶她的权势和手段。她收起所有软弱的期待,用更坚硬的盔甲将自己包裹起来,与他针锋相对,在朝堂上争,在府邸里冷。
他们成了全京城皆知的关系冰冷的夫妻。
可现在,回溯前世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发现了一些曾被怒火和失望掩盖的异常。
他们每次发生激烈争执,似乎总是在某些特定的、相对“开放”的场合,比如花园、前厅,或是会有侍女定时进来添茶的偏厅。
而在他的书房,那个他真正可以掌控的、相对私密的空间里,他反而很少与她进行那种情绪外露的争吵,更多的是沉默,或是用极其克制理性的语言陈述观点,眼神却会偶尔、极其快速地扫过门窗的方向。
她感染时疫,病得昏沉,他破天荒地在她寝殿外守了一夜。她迷迷糊糊醒来时,似乎听到他在外间压低声音,极其严厉地训斥想要进去伺候的锦书:“……殿下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汤药之事,交由太医定夺,尔等不得擅专!”
那语气中的冷厉和戒备,与她认知中那个只会对她冷言冷语的沈砚,判若两人。当时她只以为是病情产生的幻觉,或是他顾及皇家体面,未曾深思。
还有那次,她决定屠城之前,心力交瘁,曾在书房独自落泪。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脆弱时刻。
沈砚不知为何突然闯入,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他脚步猛地顿住,眼神中瞬间掠过震惊、痛楚,以及一种几乎要冲破束缚的急切。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攥紧了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走了。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如今想来,不像厌恶,倒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焦灼与警告?
一桩桩,一件件,前世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眼线”这根细绳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可能——沈砚前世的冷淡,是否并非源于厌恶,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她身边布满了皇帝的眼线?
他知道他们的每一句亲近之言,每一次真情流露,都可能成为刺向她的利剑?他的疏远,他的冷言冷语,是不是一种在皇帝监视下,不得已而为之的保护?或者说,是一种在知晓部分真相却又无法明言、无法阻止她走向毁灭之路的绝望下的消极应对?
若真是如此……那他在皇帝那盘棋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一个被迫配合的、痛苦的知情者?还是一个……与她一样,身陷囹圄而不自知的棋子?皇帝对他那句“有劳沈卿”,究竟意味着什么?
纷乱的思绪如同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对皇帝的信任,那建立在冷宫中相依为命、雪地里长跪求生基础上的薄弱信任,在此刻彻底崩塌,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恨意!不是恨他的猜忌,帝王多疑本是常态;她恨的是这份猜忌背后,那令人齿冷的、利用至亲之情作为掩饰的狠毒与算计!
她恨的是他一边口口声声叫着“阿姐”,一边可能早已将屠刀悬于她的头顶!她恨的是自己前世竟那般愚蠢,被这虚伪的姐弟情深蒙蔽双眼,直至死都可能是个糊涂鬼!
而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子的痛楚,远比明枪明箭更甚百倍!无论是前世的锦书,还是可能知情却选择沉默的沈砚,这种背叛带来的刺痛,深可见骨,让她对“信任”二字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与戒备。
这恨意与痛楚,如同最炽烈的火焰,在她心底燃烧,将最后一丝对皇权的敬畏、对姐弟亲情的留恋,焚烧殆尽。
也正是在这火焰的灼烧下,一颗名为“决裂”的种子,破土而出,悄然生根。她与皇帝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纱布已被彻底撕碎,剩下的,唯有你死我活的权力博弈。
必须确认!立刻!她要知道身边到底有多少鬼魅,要知道前世死亡的真相!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胸腔因激烈的情绪而剧烈起伏,指尖冰凉刺骨。她在空荡而华丽的殿内来回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沉重。
若锦书真是眼线,那今生呢?皇帝今日之言,是提醒,还是……他已经通过锦书,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她与沈砚并非真正的势同水火?比如,她正在暗中调查赵铭案,甚至……怀疑到了陈王?
绝不能再坐以待毙!
她猛地停住脚步,深吸几口气,用尽毕生修炼的定力,强行将翻江倒海的心绪压回心底最深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她走到殿门边,扬声唤道,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锦书。”
几乎是话音刚落,锦书便应声而入,步伐轻快无声,脸上带着那仿佛烙印上去的、恰到好处的恭顺笑容,微微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凌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梳得一丝不苟、却唯独缺少了某样东西的发髻,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去库房,将本宫出嫁时,母后赏赐的那对赤金嵌宝鸳鸯玉佩找出来。今日忽然想起,想瞧瞧。”
那对玉佩不仅价值连城,意义非凡,存放的位置也颇为隐秘,在一堆嫁妆箱笼的最底层,翻找起来必然耗时费力。
锦书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并未多问,脸上笑容不变,立刻躬身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她转身退下,脚步依旧沉稳轻快,看不出任何异样。
凌婉看着她消失在殿外廊庑转角处的背影,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如同盯上猎物的鹰隼。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起身,步履无声却坚定地,径直走向锦书所居的、离她寝殿不远的那间狭窄耳房。
她要去确认一件事。一件关乎她性命,也关乎未来棋局走向,甚至可能揭开前世死亡谜团的事。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地板上,也踏在她已然破碎的、对过往认知的废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