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长公主府的书房内,秋日的阳光斜斜照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窗棂的格子阴影。
凌婉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的奏章半晌未曾落笔。昨夜梦魇的余悸未消,钱员外郎那句含糊的“陈王”如同鬼魅的低语,在她心头缠绕不去。
母亲……若真有轮回转世,那个在冷宫中郁郁而终的可怜女子,如今也该是豆蔻年华了吧?只愿苍天垂怜,让她投身于一户寻常安乐的人家,父慈母爱,兄友弟恭,不必识得这朱墙碧瓦内的倾轧与凄凉,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而不是像自己,被困在这权力的漩涡中,与虎谋皮,连片刻的安宁都成了奢望。
“殿下,张诚到了。”侍女的声音将她从飘远的思绪中拉回。
“进。”凌婉收敛心神,面上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眼底深处,比往日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诚悄无声息地走入,躬身行礼。“殿下。”
“查得如何?”凌婉没有多余的寒暄。
张诚压低了声音,条理清晰地汇报:“回殿下,属下动用了三条互不交叉的暗线,分别从宗人府籍册、太医院脉案记录,以及陈王府日常采买的下人口中多方探听。初步汇总的信息……表面看来,并无破绽。”
“细说。”
“陈王凌铎,自先帝晚年,约莫承天十年左右,便以‘体弱多病,需静心调养’为由,向先帝请旨,深居简出。此后几乎从不参与朝会、祭祀、年节宫宴等公开场合,十次中有九次称病推脱。据王府负责采买的下人酒后碎语,王爷平日里的活动,仅限于在王府后园莳花弄草,喂养几只珍稀禽鸟,或是于书房静坐,翻阅些道家典籍、养生方术之类的闲书。与京中勋贵、朝中各部官员,明面上查不到任何往来,府门常年闭锁,等闲不见外客。”
张诚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部分,“太医院的记录也与此吻合,陈王确实常年服用太医院开具的温补调理药剂,几位轮值太医的诊脉记录结论大同小异,皆是‘先天元气不足,心血耗损,宜静养,忌劳神’。”
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地契合了一个体弱多病、无心权势、只求颐养天年的闲散王爷形象。干净,合理,毫无瑕疵。
凌婉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砚台边缘来回摩挲,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深居简出……莳花弄草……与朝臣毫无往来……”她低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齿间碾过,“一个被圈禁在王府方寸之地、看似与世无争的病弱之人,”她倏然抬眸,目光锐利如冰锥,直刺虚空,“他的手,是如何能伸到工部军器局?又是如何,能让赵铭在临死前的恐惧中,独独呼喊出他的名字?”
张诚头垂得更低:“属下亦觉蹊跷。陈王的表现,干净得如同精心擦拭过的琉璃,反而令人不安。只是……王府内部看似松散,实则戒备森严,尤其几个近身伺候的老人,皆是几十年的心腹,口风极紧,我们的人暂时还无法触及核心。”
凌婉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继续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重点查两件事:其一,他这些年称病不朝,王府的用度支出,尤其是大额、去向不明或与‘养病’无关的款项。其二,他身边那些所谓的‘老人’,查清他们所有人的背景底细,以及他们家人近年来的境况。是人,总有软肋。”
“是!属下明白!”张诚凛然应命,悄然退出了书房。
书房内重归寂静,唯有更漏滴答。凌婉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庭院中,几株晚菊在萧瑟的秋风中艰难地挺立着,花瓣边缘已见焦枯。陈王凌铎……她努力在记忆的深处打捞关于这位皇叔的碎片。
印象中,那似乎总是一个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丝温和笑意的男子,在先帝众多皇子中,如同一个模糊的背景,毫无存在感。若这一切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伪装,那此人心机之深沉、忍耐力之可怕,足以让人脊背发凉。
她忽然觉得,自己前世输得,或许并非全无道理。她将太多的精力耗费在应对明枪暗箭的王崇,以及那些觊觎皇位的兄弟身上,却从未想过,那条真正致命的毒蛇,可能一直就盘踞在最不引人注目的阴影里,冷眼旁观着所有人的表演。
五日后,宫中。
秋意已深,太液池水波清寒,残荷凋敝,尽显颓唐。宫道两旁高大的梧桐,叶片几乎落尽,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倔强的苍凉。
曾经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宫苑,似乎也在这肃杀的季节里沉寂了许多。
凌婉依制入宫,前往太后所居的慈宁宫请安。走在漫长而熟悉的宫道上,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一种物是人非的怅惘悄然漫上心头。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透了她过往数十年的记忆——有卑微时的恐惧与挣扎,也有掌权后的杀伐与决断。如今旧地重游,身份虽变,心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复杂沉重。
慈宁宫依旧保持着超然物外的宁静与祥和。太后并非皇帝生母,乃是先帝元后,出身显赫,母族树大根深。她一生无子,地位尊崇却远离权力核心,常年深居简出,吃斋念佛,仿佛一尊被供奉在最高处的、悲悯却淡漠的神像。
凌婉踏入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上好的檀香。太后正半倚在铺着软缎的暖榻上,一名宫女跪在榻前,力道均匀地为她捶着腿。太后年近五十,保养得极好,面容丰润,眼神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疏离。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凌婉依着宫规,敛衽行礼,姿态恭谨。
太后微微抬了抬眼,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语气温和却听不出什么温度:“是婉儿啊,起来吧。有些日子没见你进宫了,宫外住着,可还习惯?”
“劳母后挂心,一切安好。”凌婉起身,在下首的绣墩上端坐下,言辞谨慎。
“那就好。”太后缓缓拨动手中的一串沉香木佛珠,声音平缓,“成了家,便是真正的大人了。往后不论在朝在野,言行举止都需更添几分稳重。皇帝……”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终究是皇帝了。”
凌婉心中骤然一凛。
太后这话,表面是寻常长辈的叮嘱,细品之下,却像是一句不着痕迹的提醒,甚至……是警告。她在点明那不容逾越的君臣之分,暗示皇帝身份的转变带来的权力鸿沟。难道连深居简出的太后,也看出了凌弘对她日益增长的猜忌与压制?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清晰而略带尖锐的通传声:“陛下驾到——”
凌婉立刻起身,与殿内侍立的宫人一同垂首行礼。
皇帝凌弘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轻松愉悦的笑容,仿佛只是寻常来给嫡母请安。“儿臣给母后请安。”他先向太后行了礼,姿态潇洒,随即才像是刚注意到凌婉,笑容更显亲和,“皇姐也在?真是巧了。”
“参见陛下。”凌婉垂眸,掩去所有情绪。
“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凌弘虚抬了一下手,很自然地在太后榻边的另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了,目光转向凌婉,语气显得格外关切,“皇姐今日气色瞧着不错。看来与沈卿成婚这些时日,相处得颇为顺心?”
凌婉心弦瞬间绷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温声答道:“劳陛下挂念,驸马……待儿臣甚好。”
“那就好,那就好。”凌弘笑容和煦,宛如一个真心为姐姐婚姻美满而感到欣慰的弟弟,“沈卿才华横溢,品性端方,是难得的栋梁之才,亦是良配。皇姐需懂得珍惜,万不可因朝堂上那些微不足道的政见分歧,便伤了夫妻间的和气。”
他话语微顿,仿佛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轻飘飘地添上了一句,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凌婉低垂的脸,“若是觉得沈卿性子过于耿直,在府中相处起来不甚便利……朕再为皇姐仔细物色几个更……懂事体贴、懂得察言观色的伶俐人,放在身边伺候,也好让皇姐日常更舒心些,如何?”
凌婉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凝固了!
皇帝这话,听起来是兄弟对姐姐婚后生活的体贴关怀,实则每一个字都暗藏机锋!他是在试探她与沈砚的真实关系,警告她不要与沈砚走得太近。最后那句“物色更懂事体贴的”,更是**裸地意图在她身边安插新的、完全受他掌控的眼线!
她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借以掩饰眸中骤然涌起的冰冷怒意和警惕,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女子的羞怯与坚持:“陛下说笑了。驸马待儿臣真心实意,府中事务亦有规制,下人无不尽心,实不敢再劳陛下为儿臣琐事费心。”
太后依旧半阖着眼,专注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仿佛对眼前这场暗流汹涌的对话充耳不闻,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凌弘盯着凌婉看了片刻,见她应对得体,神色间并无异样,这才朗声一笑,将那令人窒息的话题轻轻揭过:“既然皇姐觉得妥当,那朕便放心了。朕也是怕皇姐受了委屈无人可说罢了。”他旋即转向太后,聊起了今秋贡菊的品相,仿佛方才那番暗藏刀剑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又静坐了片刻,凌婉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告退。
走出慈宁宫,深秋的寒风迎面扑来,带着太液池水汽的湿冷,吹得她遍体生寒。天空中那轮苍白无力的日头,丝毫无法带来暖意。皇帝今日这番“关怀”,绝非一时兴起。他对她的猜忌、掌控欲,以及那份隐藏在姐弟情深表象下的冷酷,比前世来得更早,也更不加掩饰。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笼罩在沉静暮气中的慈宁宫殿宇。太后方才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此刻在她心中反复回响,重量非凡。
这九重宫阙,从来就没有片刻真正的安宁。温情脉脉的纱布正在被无情撕开,露出底下冰冷坚硬、你死我活的权力基石。
回府后,已是傍晚。
凌婉心绪难平,在书房中独自坐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她屏退左右,最终还是命人去请了沈砚。
沈砚来得很快,依旧是那身月白常服,在渐浓的夜色里,如同谪仙临世,带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他走进书房,看到凌婉独自坐在昏暗中,并未点灯,便顺手将门口宫灯点亮了一盏,柔和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殿下。”他走近,声音低沉。
凌婉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上,将今日在慈宁宫,太后的提醒和皇帝那番“关怀”之言,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很平静,但紧绷的声线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太后为何会突然对本宫说那样的话?她向来不理世事。”凌婉最后喃喃道,像是不解,又像是在问沈砚。
沈砚静静听完,沉吟片刻,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太后娘娘在深宫数十年,历经风雨,有些事,她或许看得比旁人更清楚。”他缓缓道,声音沉稳,“她虽不言,却未必不知。今日出言提醒殿下,或许……是察觉到了某些陛下自己都未必全然明晰的动向,或是,嗅到了更深处的危险。”
他看向凌婉,目光沉静而锐利:“陛下对殿下的忌惮,已非一日。太后此举,未必是针对殿下,更像是一种……基于过往经验的警示。她在提醒殿下,这池水,比看上去更深,也更危险。”
凌婉心头一震,蓦然转头看向沈砚。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某些模糊的疑团。太后……知道什么?她知道的,是否与那隐藏在幕后的陈王有关?
夜色渐深,书房内的两人,在昏黄的灯火下,就着这诡谲的朝堂与深宫迷雾,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与思量。前路,似乎愈发扑朔迷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