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羲身体一僵。
教室一片漆黑,学校校道外的路灯亮了起来,因为高三的教室在高层,路灯的灯光只剩的一点能反射上来。
光线朦胧,宋羲的脸像是蒙了一层雾丝,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季驰光握住宋羲的手,只觉得那只手僵硬无比。
季驰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心里一惊,又看不清宋羲的脸,握着宋羲的手不由得一紧。
他怕让宋羲不开心了,于是低下了头,张了张嘴,他嘴笨,心里千头万绪说不清楚,最后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好半天才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季驰光说完那几句干巴的道歉话,心里便愧疚极了。一方面对自己的失言,怕自己戳到了宋羲的难过事、或伤心事,一方面又为自己的语言贫瘠,只能车轱辘地道歉而感到羞愧。他绞尽脑汁地想,还需要怎么说,才能让宋羲好受一点。
手被季驰光攥得紧紧的,季驰光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抠着宋羲的手掌心,宋羲感到痒意,这才回过神来。
他放松身子,连那只被季驰光攥着的手也软了下来。他就着季驰光握他手的动作,反握住了季驰光,随即又捏了两下,在然后他空出一只手来,安慰性地拍拍季驰光的手。
宋羲不再像一根蓄势待发的竹弓。整个人的身体看似软和了,嘴角却依然僵硬地抿着,没有半点笑意。
“体育中考……”,宋羲低喃,随即他叹了一声气,思绪像是飘回到了很久以前。
这确实也是他的遗憾。
“我知道,学校里都觉得我是因为哮喘所以没有参加。”
听到他这样说,季驰光用力地点点头。
最近换季,季驰光的鼻子有点不好,总是流鼻涕。他大声地嗯了两声,表示认同。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
见到黑暗中晃来晃去的圆溜脑袋,宋羲这才真心实意地弯起唇,他不由得笑了一下,随后才低低地,和季驰光说出真相:
“我小时候有支气管哮喘,但是是急性的,不是特别严重,练了空手道之后就好多了。”
“我体育中考没参加……”宋羲迟疑了会,最后还是缓缓道:“其实我是被打了,胳膊被打骨折了,所以没有参加。”
被……被打?
季驰光震惊,他张着嘴,嗓子像是被偷走了一样,说不出话。
怎么会……
在季驰光当清洁工的上辈子里,确实是有听闻高中的时候有校外的人要堵宋羲,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但是高中三年,他每次见到宋羲,都是清冷干净的,宋羲就像芝兰玉树一般。身上从来没有带过伤。
他还以为是是谣言。难道,难道其实宋羲从初中开始就一直被外校的人霸/凌吗?
“哪个……哪个学校的,是学生吗?还是社会人士……怎么,怎么会……你报警了吗?!”
季驰光关心则乱,嘴像机关枪一样,没有章法地抛出许多问题。
他刚刚才知道空手道黑带四段的厉害,如果是一个人,宋羲应该不至于对付不了的。宋羲一定是被群殴了……没准对方人马还拿着武器。
想到这,季驰光又回想起自己在小巷子里面被三个人按着打的时候,那些人没有拿刀枪棍棒之类的,但光是用拳头,季驰光都承受不住,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要被生生打死了。
季驰光越想越难过,又吸了吸鼻子,他垂着头,用手指擦了擦眼睛里渗出的眼泪。
教室没开灯,太黑。宋羲没有看到季驰光抹泪,他只是看到季驰光揉了揉眼睛,又觉得季驰光的鼻音更重了点。
他知道季驰光最近换季鼻子不舒服,便抽了一张纸巾塞到他的手掌心里。
柔软的纸巾被塞进了手里,季驰光一愣,随后他又听到宋羲发声,背对着窗户的宋羲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剪影,剪影摇了摇头。
“不是学生,不是社会人士……是我的生母找人打的我。”
宋羲平静道。他的语气淡淡的,就像他说的不是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
宋爷爷是个企业家,家大业大。娶过四任妻子,在肚子里就流掉的不算,他曾经有二十多个子女。
有几个在还是小孩的时候没养大,夭折了。这些年又因意外或者生病死了三四个,现在四房加起来,还剩下17个子女。
孩子太多,宋爷爷也管不过来,也没有放下事业当慈父的心。宋家除了几个他最疼爱的孩子会放在身边养大,其他的就留在那四房太太身边养。
宋羲的叔伯姑姑们虽然大都几乎得不到父爱,但钱财还是不缺的。
宋羲的父亲是宋爷爷第三任太太的四儿子,不是老幺,排名不上不下,也是得不到宠爱的人之一。
他从小不学无术,但命好,含着金汤勺出生,生成了富二代。虽然是个绣花枕头,只有脸能看,但出生在宋家就有花天酒地的资本。
宋羲的母亲叫申小曼,西南小县城出生。相貌美丽,宋羲外婆是她继母,父亲早逝,申小曼几乎是被继母养大的,她与继母共处多年,但仍与继母不和,所以高中刚读完就出走大城市。
初入大城市,申小曼就被繁华迷了眼。在纸醉金迷和男人的频频示好中,申小曼意识到了自己的脸是稀缺资源,能够变现为钱财。于是她就游走于各种剧组和高端会所之间,和一些选角导演以及小编剧有过一两段,也参演过一些不入流的电视剧。十**岁的年纪,勉强也作为一个二十线小演员出道了。
随后申小曼又在剧组的一次商务酒席上认识了宋羲的父亲,两个金玉其外的人狼狈为奸,分分合合好几次。
原本以申小曼的身份连宋家的门槛都不够资格踏的,但是因为宋羲,她还是如愿地攀上金枝,嫁入豪门,实现了阶级跨越。在当时的业内能变成一个富太太也算上岸了,所以申小曼就此息了那个从来就没有赚到名气的影。
但宋羲没提这些父母之间的事,他觉得太乱,太杂,又太恶心。
于是宋羲只垂下眼睛,淡淡道:
“我没有帮我生母还赌债,所以她找人按住我,打了我一顿。”
申小曼没露面,也没有留下证据。但宋羲知道是她指使的。
她在宋羲外婆面前任性惯了,在宋羲和宋羲外婆面前。申小曼就是任性自私的小孩子脾气。
当时申小曼已经离婚了,脱离了宋家,她分到了普通人四五辈子都花不完的钱,但她挥霍惯了,又染上了赌\博的毛病。一年中有8个月在澳门,住当地最豪华的酒店,日夜赌到昏天黑地。
几千万的离婚费就在短短几年内挥之一空,还欠了澳门的叠码仔不少外债,她没处要钱,只能要到宋羲头上来。
宋羲优秀,入了宋爷爷的眼,有保镖随着,车进车出。
申小曼欺软怕硬,又胆小,做不来绑架勒索的事,只得瞅准时机让人打了宋羲一顿,想耽误他考试,让他那个不管过程只问结果的爷爷失望。幼稚地想给不管亲妈死活的儿子一个教训。
雇凶打人,宋羲知道她只是想泄愤。
其实不止手臂,当时宋羲被几个大汉按着打,当时他初三,身体还没有发育完全。身高也不像现在这么高。
他身上多处骨折。在床上躺了许久,不要说体育中考了,就连之后的笔试,宋羲都是吊着胳膊考的。
但宋羲没说身上多出骨折的事情,只是捡了最轻的说。
“你生母.,那就是你妈妈!……赌……赌债?”,因为信息量太大,季驰光一时有点磕磕巴巴的,他声音打着颤。明明还是秋天,他却觉得已经入冬了。只觉得浑身发冷,就连心也发寒,发寒之余,又像是被一只大手捏成了一团。
季驰光伸出手,他皱着眉,轻轻地捏了捏宋羲的小臂。
如果刚才摸宋羲的肌肉是害羞,不好意思。这时摸宋羲的胳膊季驰光只觉得心里发涨,即酸又痛。
在季驰光长大做了清洁工的那个时空里,季驰光就是因为脚掌穿刺和腿骨骨折而没办法继续走体育路子。他的腿打了钢钉,好几年才取下来。
钻心的痛、冷、骨头长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密密麻麻的刺痛和痒意。甚至他的腿还留下了使不上力的后遗症,即使过去了很多年,又跨越了时空,但季驰光现在还记得。
季驰光吸了吸鼻子,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剖开了,还被挤进了柠檬汁,酸的苦的都有。
他为宋羲感到难过。
“是这只胳膊吗?”
手指慢慢地在小臂上轻轻地捏了一会,随即便不敢动了。
宋羲点点头,“嗯”了一声。
“疼……疼吗?”
宋羲摇摇头:
“已经不疼了。”
“钢钉取了吗?”
“上年寒假就取出来了。”
宋羲说得轻描淡写,但季驰光眼中盈着的泪又再次决堤。他想忍着,不想让宋羲知道,但他一低头,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掉到了蓝色的校服短裤上。
眼泪越落越多,和水龙头开闸一样止不住。季驰光忙不迭用手臂狼狈地擦着眼睛,压抑的抽噎声却止不住地传了出来。
教室一片漆黑,宋羲看不清季驰光的样子,只能凭借着外面走廊投进教室昏暗的灯光,看见季驰光被黑暗剪成一团的身影,还有他一抖一抖的肩膀。
季驰光是个哭包,宋羲早就知道。看他不敢放声哭的样子,宋羲的心里也酸做一团。宋羲攒了攒手,他莫名想抱住季驰光,却不敢动作。只敢继续轻拍季驰光的手背,苍白地说道:
“不痛的,已经过去了。我没事。”
宋羲抽了一张桌子上的抽纸,他看不清季驰光的脸,只得凭着感觉,在这哭包脸上按了按。
他一碰到季驰光的脸,便又被季驰光抓住了手腕,季驰光替宋羲感到委屈,他想起了当时不能参加比赛时心里的遗憾,想起了高考前宋羲那个仿若只是离开片刻的空位置,想起了宋羲长眠的那个偏远墓园。
一切都像放电影一样,最后记忆坍缩成了那块贴着宋羲黑白照片的,又粗糙又薄的简陋小墓碑。
季驰光再忍不住了,他像一头横冲直撞的牛犊,伸出胳膊,一把将宋羲搂住。他的力气很大,撞得宋羲胸口生疼。
宋羲一愣,他的两只手僵在了身侧。
季驰光这个泪包水母又滋泪了,泪水把宋羲前襟的衣服打湿了。温热的眼泪渗到衣服布料里,顷刻就凉了,冷飕飕地贴着宋羲的肌肤。
宋羲却不觉得冷,他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就连常年微凉的掌心,也渗出了一点点汗。
过了好一会,宋羲才回过神,他两只胳膊环住季驰光,回抱住了他。
两颗火热的心隔着皮肉彼此触碰,宋羲感觉,季驰光的心也跳得好快。
砰砰
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