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十四岁的蟹农阿和,由同村的李青哥带着,去渭水下游的阳湖收螃蟹。两人的小船带着蟹拖网,悠悠地荡在水面上。
李青撑船,阿和摘网,两人配合默契。阿和虽是生手,做活却不慢,没一会儿船头硕大的蟹篓就装的满满当当。
酷暑时节已过,湖中的螃蟹经过半个多月的休养生息,个个体大膘肥,青背白肚,挥舞着金黄色的钳子在蟹篓里翻腾。
离上次起网已过了半个时辰,阿和又一次走向挂在船头的网绳。
一拎——“好沉!”
他心里一喜,抱住浸在水中的大网全力一拽——
一声惨叫,孩子窜到船尾,抱着李青的大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瘦的身板抖的筛糠一般:“死人!死人!”
李青循声望去,蟹网中,一条手臂泡得白中带青,肿得有常人两个粗,没了两个指头。与骨脱离的肉烂成絮状,其上还挂着几只不肯松钳的螃蟹。
阿和扶着船舷吐的昏天黑地,再不敢向那蟹网近一步,李青壮着胆子挪过去,把鱼叉倒转来拿,一点点,一点点的,把那条人手又拨回到水中去了。
“没见识,”李青“当啷”把那鱼叉丢下,推阿和过去摘网:“安国和大朔的仗都打了多少年了?眼看都打到上游,打到咱们眼前来了。从我像你这么大,刚开始跟着乡里人做蟹农的时候,我爹和我哥就跟着军队走了,至今也还没个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我看呐,八成也死在外头,给蟹子当了饲料了!”
见阿和还两眼发直地愣神,李青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你小子愣什么神儿?人断了手脚,不关咱们的事。可这捞上来的蟹子哪怕少了一只钳子,苏侯爷都是不收的!”
晚上蟹农们围在一起吃饭,卖不上价的小个儿螃蟹胡乱切碎,加葱姜一煸,菜就成了。蟹壳在人们齿间碎裂,满湖岸毕毕剥剥的脆响。
阿和却吃不下去,没法不去想那只被推回水中的人手。围坐在一起的蟹农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他缩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发现没有,今年的螃蟹特别肥!就连那没有拳头大的一个,膏都是满的!”有个粗嗓子的人吆喝着。
另一个抽旱烟抽哑了嗓子的接上了话茬,声音极喑哑:“还不是因为今年上游打仗——”
老蟹农们心知肚明,有战乱的年景,螃蟹总是特别的肥。尸体沉入水中,成为螃蟹们的饲料。
“听说啊,这仗马上就要打赢了,”又有人发了议论:“咱们的皇帝是从北方来的,所以不大会打水战。多亏有乔大将军和他手下的神武军!乔大将军用兵如神,把敌人打的是节节败退——”
那人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似的,他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说着,众人端着饭碗抻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立了大功了!”话一说完,马上就有人惊呼:“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日后论功行赏,乔将军定是头一份的!”
乔家的祖籍就在这秀州,蟹农们都自豪地亮着眼睛,因他们的父辈或许曾是乔家的乡里乡邻。
“乔大将军多大年纪啊?”阿和壮着胆子发问。
“听说,才二十多。”那人扒了两口饭,走到饭桶前去添:“他老子也不是平民百姓,也是在京城里当大官的。”
“诶,”那人想到了什么,拿筷子一指那堆螃蟹:“正是苏侯爷的姻亲。”
“能和苏侯爷攀亲!”蟹农中有人抽了口凉气。
“苏家是全秀州最富的人家了吧?”
“兴许是全大朔最富的人家也说不定!”旁边的人粗着嗓子纠正他:“既富且贵。他那个独生女儿,五岁的时候就送到宫里,封了个什么?郡主?让皇帝老儿帮他养着呢!”
“那他到底有多少钱啊?”阿和好奇地轮番望向刚才滔滔不绝的几个蟹农的脸。
蟹农们面面相觑,都拿不定主意了。
“有再多的钱,也与咱们不相干。吃饭吃饭!”
阿和用筷子头撮着碗里粘的饭粒,低下头去也不作声了。岸边的篝火旁,只剩下人们嚼碎螃蟹壳的毕毕剥剥,和篓里活螃蟹们动着脚爪吐沫子的蠕蠕声。
没有一个秀州人不知道苏侯爷。大伙搞不明白他做的什么官。他不坐衙门,又不领兵打仗,却活像个买办。
“管给皇上上贡的。”有的人这么说。
苏侯的宅邸占着秀州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若是将侯府里里外外转上一圈,就是有人领着,不怕迷了路,也得要花小半天的功夫。听进去过的人说,里面亭台楼阁皆是全国最顶尖的匠人搭建雕刻,想必当今皇上的御花园也不过如此。
天下的奇珍异宝,好像都要从他手中过一下,才献到皇宫里。从远了看,京城的皇宫里,娘娘们穿的云锦,是他绣坊里的绣娘织出来的;皇上骑的宝马,是他亲自带人去吐蕃买回来的;从近了看,秀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是苏家开的,最大的养生堂是苏家起的,前些年闹洪灾,安置灾民的几十万两银子是苏家出的。蟹农们眼前满筐满篓的螃蟹,也是苏侯一早定下,即日要送往宫中的。
苏家的车队来了,蟹农们劳作一天装满的蟹篓,全倾的空空荡荡。拣蟹人们簇拥过来,敲敲平滑光泽的青壳,反过来瞧晶莹洁白的肚腹,不能沾上一点河泥,蟹脚毛要长而挺拔,金黄的蟹钳要大而有力。螃蟹们还未来得及在河滩上挥舞着钳子横行霸道一番,已在拣蟹人的手中迅速地分出三六九等,那最上等的蟹用包了冰的毛毡一股脑裹了,捆在驿马上,一路风驰电掣,明日天黑前,就可进得皇城,成为宫中贵人的盘中佳肴。
阿和望着空空的蟹篓,少年的心里莫名地有些羡慕那些螃蟹。京城的皇宫是怎样的气派模样?他个连苏宅都没进去看过的毛头小子,却已在肖想着当朝皇帝的居所。那些蟹子被抬进御膳房水煮油烹之前,有没有看一眼皇城的运气?
皇城高耸,红墙绿瓦,宫院深深。宽阔的长廊上走来一队宫人,抬着一筐刚从阳湖运来的蟹,个大,饱满,鲜活。
许是过于鲜活了,一只蟹子从筐盖子边上悄悄跳出来,滑稽地沿着红墙边横走。
在一丛茂密的花圃前,这莽撞的逃犯撞到宫女的一只绣鞋上。那绣鞋上正绣着一团秋菊,秋菊配蟹,颇有些应景的。
那女孩子却全没有这雅兴,天色将黑,低头觑了一眼,只见脚边趴着个许多条腿的黑东西,吓得差点将手上抱的花篮丢了,动作又不敢太大,只把鞋一抖一踢,低骂一声:“什么鬼东西,去!”
螃蟹飞进花圃中,身旁端水的提盒子的小宫女却都好奇地凑过来,嘀嘀咕咕地小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个大蜘蛛,把我吓了一跳。”苕荣撇了撇嘴。
朱樱扒开草丛看定了,笑道:“什么大蜘蛛,这不是个螃蟹嘛!”说罢,捏着蟹壳两端抓了出来。
“草丛里生出螃蟹来了?”
“这是阳湖的螃蟹吧?壳上盖着印呢。是咱们侯爷——”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你们几个!”远远站在前面的领头宫女蜜合转过来低声呵止她们:“昨儿十四公主才怎么取笑咱们的,都忘了?”
“说咱们赏明宫做事的个个都是大惊小怪没规矩……”苕荣缩了缩脖子赶忙回道。
“还说咱们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红衫的朱樱也吐了吐舌头小声接上。
“嘘!”几个姑娘一起回头瞪了朱樱一眼。
“什么东西啊?给我看看?”花丛中探出一张明艳俏丽的脸庞,苏萦把剪好的花枝随手交给蜜合,朝她们这边走过来。
“郡主,捡到只阳湖的螃蟹!是不是咱们家侯爷上京了?”姑娘们都高兴。
“螃蟹来就得,他就别来了。”苏萦冷哼一声,走上前看看这只螃蟹,又顺着它向门口望去:“这么不想下锅呀?逃了这么远。”
“朱樱,你先回去交给老伍,让他好好养着。”
朱樱拿手帕包了螃蟹,轻盈地跑出花园,迎头碰上翠雀姑姑陪着步皇后走过来,忙俯下身来行礼。
“手上拿的什么?”翠雀姑姑沉声问。
“郡主要的小玩意儿。”朱樱沁着头惴惴地答。
步皇后也没深究,只随口问:“郡主还在园里呢?”
“是。”
“先去吧。”
两人默默走进园中,翠雀见苏萦踩到花圃中毫不怜惜地嚓嚓剪了不少花苞,刚想出言制止,步皇后抬手拦住了她。
“叫她摘吧。九贤王遗命,这满院子的花都是留给她的。”
四个姑娘手里全抱满了一捧,苏萦才放下花剪:“回去把花枝在水里泡上一夜,明日开了花,我好到花艺课上用。”
“若有做的好的,可记得给本宫拿过来放在厅上看两天。”步皇后在身后笑着开口。
“母后!您怎么来了?”苏萦两眼一亮,笑着迎了上来。
“你这丫头,好几天也不来探望本宫,倒要让本宫亲自来看你。”步皇后假装生气收起笑脸。
“未晚正要去给母后请安呢!”苏萦忙撒娇讨好,回身从侍女手中捧了个盒子过来:“还给母后带了好东西,母后快打开看看。”
盒中盛开着一朵金黄的小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翠雀捧出来,底部四四方方,黄花是镂上去的,竟是块香胰子。
“母后不是说最近一见风,面上就要泛红吗?我查了册子,说这金盏花最养肤了,母后用着试试看,若是得用,我再多给母后做几块来。”
“还有这些插花,我明日课上一定用心做一个最漂亮的,给母后送过来!”
步皇后将那小胰子拿在手里细细端详,打趣她道:“你若把研究这些东西的心思放在课业上,咱们大朔要出一个女状元了。做这一块,废了多少料?”
苏萦满不在意地答:“金盏花倒是想用园里随时有的,只是这次父亲替我寻来的鹅脂份量不足,模子才扣坏了几次便不够用了,幸好这末一次的成了!”
步皇后皱起眉头,略显责备地嗔她一句:这季节鹅脂不易得,价钱是冬日的里的十倍不止,你父亲的好东西再多,也不可随意糟践的。”
苏萦嘴巴一噘委屈道:“没有浪费的,做坏的那些,我都叫人重新融好,做成皂团分给下人去了。”
怕步皇后不信,苏萦忙一指身后四个姑娘:“母后不信问她们,连镂出来的边角料都给她们用了!”
四个姑娘点头如捣蒜,苕荣急口道:“娘娘试试,用完脸蛋可嫩了!”
被蜜合在身侧不着痕迹地给了一肘,忙跪下来自己捂住嘴巴,嘀咕着“奴婢失言”。
步皇后也是看惯了赏明宫这帮傻姑娘们,只是微微笑了笑,并不计较。
“母后上回赏我的水红妆花缎,我让绣娘做了件披衫,明儿出宫迎大军回朝,我穿那件好不好?”
“本宫才说那些话,你又当耳旁风。”步皇后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又想逃了经学课是不是?明日你不许一同去亲迎,给本宫好好地去上学。”
一见苏萦小嘴儿噘的能挂油瓶,步皇后将这小丫头的想法洞察于心,又补上一句:“你那些好衣裳啊,不急在人前展示,等后日开庆功宴的时候,有得是你显摆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