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马抵达大朔京城晏京,苏萦兴奋地频频掀开车帘,好奇地窥探着车外人声鼎沸的市井风光。
萧征端坐在车里巍然不动,倒像怕人看见似的。
前世他是打了第一场胜仗的小将,骑在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享受着晏京臣民的夹道欢迎。如今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来,虽说其中有自己的谋划,还是不免有些黯然。
越近皇宫,他心中越慌张。近乡情怯。
比他还怯的另有其人。
苏萦苦着小脸捏着他的衣角央求:“我可不敢自己去见母后。你陪我去嘛~我怕她罚我…”
好容易挨到玉栖宫,两人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思,都心跳如擂鼓。
步皇后早已携宫人们等在门前。
他的母亲,比他记忆中还要明艳动人。
步皇后激动地迎上来,将两年未见的儿子细细端详。听闻他身陷敌营,不知受了多少苦,一想到这里,眼中便汪起了泪水。
宫人们也跟着伤感起来,还没来得及陪着抹眼泪,只见步皇后脸色忽地一变,拿眼稍子扫着萧征身后的苏萦,怒极反笑道:“找着你有还哥哥了?”
“不难找,他又没变样子。”苏萦将整个身子藏在萧征背后嗫嚅。
听得母后的语气不对,她急得使劲扯着晃着萧征的后衣襟:“帮我求情,帮我求情!”
萧征耳中只嗡嗡嚷嚷乱成一团,呆立原地,两行热泪悄悄地滚了下来。
步皇后和苏萦都叫他这一出吓呆了。
“母后,”魂牵梦萦的想念和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哽咽的话音颤抖:“我真的…”
“…好想你。”
“你们都退下吧,本宫和永宁王进屋说一会儿话。”
步皇后遣散众人,眼神示意苏萦也先回避。
“哥哥好聪明,苦肉计用得真妙啊!”苏萦逃过一劫,赶忙拉着侍女蜜合遁走。
房中备着热茶点心,两人并不急着就坐,步皇后先走到萧征身前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泪水,怜爱地笑道:“这孩子,想家了?一见着母后就眼泪汪汪的。先前信上总说立功,打胜仗,还跟我说打仗好玩儿呢。这回差点没命,吓着了吧?”
打仗好玩儿?他还说过这种疯话?
萧征在心里苦涩地笑了。
他任由母亲轻抚自己的脸颊,贪恋地呢喃:“娘,能见着您真是太好了。儿子…是真的很想念您。”
步皇后无奈地轻声叹息:“想母后,就在宫里好好陪陪母后!别老是出去野,我就谢天谢地了!你这次去没带着庆儿,可把他给气坏了,发了好大的火,你等着一会儿他来找你算账。”
话音才落,就听门前吵吵闹闹,萧庆气势汹汹的来了。苏萦跟在他后面,两个孩子叽叽喳喳的斗着嘴。
苏萦跟在后面扯他的胳膊:“你别去,有还哥哥在单独跟母后说话呢!”
“哥!太不像话了吧!你连苏萦都带着了,居然不带我去!”
他的亲弟弟,总是这么气冲冲的,简直分不清他和苏萦的脾气谁更大一些。行军也急,作战也猛,随他从军二十几载,都说信王的军队势如野火,杀的敌军片甲不留。
可是当下,他还是个战场都没上过的孩子呢。
“你问问娘,许不许我带你去?”年近五十的灵魂看他十几岁的幼弟如看童稚小儿,一张口,就不由得让他想笑着好生哄劝。
“难道娘许你带她了吗?”萧庆委屈地瞪圆了眼睛一指苏萦。
“嘿,萧庆,你老跟我比什么!我是自己有办法,偷着混进去的,谁像你脑子笨,想不出办法来,活该在宫里写字背书!”
“娘!你看他们两个,合伙欺负我一个!”
“好了!”步皇后板起了脸:“谁也不许再吵了!未晚,去西次间把《孝经》抄十遍给我。今日不抄完,不许睡觉。”
“有还,跟我去面见你父皇。”
萧征的心里一沉,苏萦的小脸一垮,只剩萧庆还不依不饶:“母后,那我——”
“此番你若是也跟着去了,我现在就让内侍请出戒尺来打你二十板子。”步后瞪他一眼:“然后再和未晚一起把《孝经》抄十遍。”
“你还不见好就收,赶紧出去?”
萧庆虽然仍有些不服气,还是悻悻地做了个鬼脸跑了。
父皇比他记忆中还要苍老些。他是父皇五十二岁时得的幼子,如今坐在堂上的皇帝萧弘德,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
“寄远啊,你说你三哥和你,用兵打仗的风格有何不同?”
他在堂下跪了,将事先想好的话一字一句地答出来:“三哥行事磊落光明,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是治国的风范。我却只想讨巧冒险,此次若不是三哥及时接应,儿臣就身陷敌营,成了安国的人质。是儿臣考虑不周,儿臣自请受罚!”
他低着头,不敢抬眼看父皇失望的表情。
堂上传来老皇帝强忍着怒气的一声叹息。
“陛下,孩子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先让孩子回去休息吧?”步皇后在萧弘德耳边柔声地劝慰。
父皇不耐烦地一摆手,母后也忙向他眼神示意,他行了个礼退出父皇的书房。
房中随后就传出茶杯掷地的碎裂声。
“不过是在敌军大营里过了一遭,吓得骨头都软了!蔫头臊脑的,朕看着真生气!”皇帝犹在气头上,随手把桌上的东西拂了一地。
“朕本来以为,他都能独当一面了!结果,还是他三哥的跟屁虫,唯老三马首是瞻的!都十八岁了,张嘴闭嘴,全是称赞他三哥如何如何。卿曼,朕怎么能不为你们母子三人的将来谋划呢?以他的资质和你我这些年的感情,倘若有一天——”
“他得能扛起这重担来呀!”
父皇的话语,如同锥子刺在他心上。前世,父皇还在世,还庇佑着他们母子三人的时候,他全然不懂那些道理。父皇许多次当众夸赞和肯定他,想为他树立威信,想为他扫平继承皇位的道路。殊不知,“小儿持金过闹市”,让多少双眼睛早就盯上了他,一直不显山露水的萧谅,早早的忌恨上了他。
他不知道萧谅何时打起的算盘,可他猜得到,这么多年来,萧谅的每一步筹谋环环相扣,早已经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像当年一样展露锋芒。
他退避,却不知自己是否避的太多,引父皇嫌恶,让父皇觉得他连志气都丢了。
寄远,是父皇为他起的表字,盼他志存高远,一飞冲天。有还,是母后为他起的乳名,愿他即使千里征战,也能平安还乡。
他等在门外,不多时,母后也走了出来。见到他,微微有些吃惊,心中忖度那些话他听到多少。他小心遮掩好表情,陪着母后回宫去。
“有还,在安**营,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很可怕的事?”皇后敏感,还是发现了儿子的异样:“娘总感觉我们小十七人虽然回来了,魂儿却不知道落在哪儿了。在外面吃了什么苦,愿意跟娘说说吗?”
他注视着母亲关切的眼神,依旧年轻美丽的容颜,强忍泪水,掐着自己的手心默念:娘,我一定救你,我一定不会让你死。
到了玉栖宫,他正要转身离开,步皇后叫住他:“有还,就在母后这里歇歇吧?两年没见,母后想好好看看你。翠雀,给永宁王铺床。”
昏黄的烛光下,萧征昏昏睡去,步皇后坐在一旁默默端详。
她想起他小时候也淘气贪玩,第一天开蒙就从凳子上溜下去,挨了她一顿好打。她将小肉球一样的孩子摁在膝上,劈里啪啦地落巴掌。那张小肉脸上眼泪鼻涕糊了一团,身上衣衫也拱的凌乱不堪,小孩抽噎的要喘不过气来,黏糊糊一叠声地叫娘亲。
四岁的孩子呀,懂什么呢?可是不打不行,将来能倚仗的就只有这一个了。这个还惯着宠着,将来当个平庸的郡王——前一个就白死了。
看着长大了的儿子睡得一脸疲惫,步皇后心中暗自思忖:
怎么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睡了不多一会儿,萧征醒过来,起身问步皇后:“未晚回去了吗?我去看看她。”
苏萦睡得可没他那么舒服。
手边放着厚厚一沓抄好的经书,小姑娘趴在桌上,手里还握着笔,笔尖在面前没抄完的纸上洇开一大块墨迹。
萧征悄声走到她身后,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肩上。
烛光照着少女饱满的脸颊,是小荷初绽的清纯俏丽。
这丫头,上辈子她年轻的时候,身边伺候的人明明多的很,这会儿都躲到哪里偷懒去了。
他回到步皇后房中,有些局促地替她求情道:“母后,未晚这几日也是和儿子一同舟车劳顿,她是女孩子,年纪又小,母后今日,可否先放她回去休息啊?”
步皇后了然地微微挑眉,轻笑道:“未晚那孩子,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吧。”
萧征才跨出玉栖宫,二门里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就赶忙跑回西次间报信。
“郡主,殿下走了!”
苏萦“扑棱”坐起身,一双杏仁眼亮晶晶的,半分睡意也无,得意的打了个响指:“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
“真像郡主说的!”从书架和屏风后头一连钻出四个小丫头,凑到苏萦身前兴奋地点头如捣蒜。
“我听的真真儿的,殿下刚还到皇后娘娘那儿给郡主求情去了!”刚派去打探消息的二等丫鬟朱樱忙补充道。
“哇哦,还给求情呢,好贴心哦!”她旁边的姑娘苕荣表情陶醉地双手交握抵到下颌上。
苏萦反手捏着肩上披着的外衣,得意地挺挺胸脯抬抬下巴:“你们说,有还哥哥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蜜合微微一笑,柔声分析道:“皇后娘娘不是说过,男孩子都是开窍晚。如今殿下和郡主都大了,殿下定是想到,左不过这一二年,皇后娘娘便要安排你们二人把喜事办了。将来,郡主便是妻子,不再是小妹了。这和从前哪里相同?不就渐渐的学着体贴起郡主了。”
“奴婢要给王妃贺喜了!”朱樱做了个鬼脸,顺势弯下腰去作了个揖。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笑成一团。
“好了好了!”苏萦强忍着得意收住笑,学步皇后一样板起小脸:“还在这里说闲话,几时能抄完呐?蜜合快给她们分下去,早些交了差,咱们回宫睡觉去。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