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去探听的宫人们来报,南台的凯旋宴快完了。
答对完那群功臣将领,陛下就要摆驾福熙殿,与皇室成员们一同家宴。
福熙殿的布置,早从大军还未返京时就开始了。
国家动荡,形势危如累卵,苏萦不知道宫里干嘛还要讲这样的排场。陛下永远有几个儿子在外头打仗。他的儿子太多,打死了也还有。她不知道战场上是怎样的情形,只知道再早些时候,连女人都要上战场的时候,她母亲为当朝大公主带兵,那一仗断断续续的打了十年才完。
整个的大朔版图像流到地上的一滩蜜糖。不断有蚂蚁涌过来,从各个角落吸食,搬运。人跺着脚:“去去!”或干脆用树条子把它们拨开,碾碎了那些虫子,零落的肢体在地上蹭出一条黑痕。可他们一刻不停地挣扎着继续涌上来,越积越多。蚂蚁的脑子是空的,敌国的野心是填不满的。
她不像男人们那么义愤填膺。她只知道有还哥哥可不能给打死了。比起国情,她更重视那隔三差五就要举办的宫宴。恭迎陛下凯旋,欢送陛下出征,哪位妃子的生辰…川流不息地裁布料,做衣裳,研究新的妆容,满屋子弥散着脂粉香。呼啦一下拉过她父亲新送来的一盒首饰,挑挑拣拣,盘算着该梳什么发式。她的首饰,单说绒花,便有一百来个,或簪或钗,没有一件重复的花样子。首饰匣一张八仙桌子摆不下,戴过了的,不喜欢的,就挑出来散给下人们。赏明宫的侍女们穿戴也是最好的。
她拿不准今日的衣裙要配哪条披帛。问姑娘们,也是众说纷纭。她不耐烦起来,索性站起身:“把这几条都带着,到玉栖宫让母后帮我拣拣。”
母后总说要省俭,其实比她还爱漂亮呢。母后说,小时候日子过得苦,别说没好衣裳穿,这些花儿粉儿的也一概没得用的。
母后不是北漠库伦旗的小公主吗?苦什么呢?母后不让她问,她虽说揣着好奇,也不再问。
母后这里有客,晋王妃带着侄女来请安。那女孩子看模样比她稍长两岁,仪态端庄,气质娴静,天生的一副很会读书的面相。骨肉匀称的鹅蛋脸,额头饱满光洁,眼睛不顶大,却好似常含着笑意,鼻子小巧,鼻头却圆润可爱,唇色娇嫩,像初绽的海棠花。苏萦看她倒长得不像北漠人。
步皇后安排她先坐在一旁,宫女端上四色点心。苏萦见那姑娘向盘里一望,像拿不定主意,忙朝其中一种指了一下,悄悄用口型告诉她“这个好吃!”那姑娘依言拿了一个,朝她微微一笑。
步皇后坐在上首的贵妃榻上,脸色像不太好。晋王妃紧挨着她坐在下首,伛偻着背,拼命降低自己,还是像房子正当中凭空摆上一具圆角大立柜。
郭氏整个人感觉非常窘。她的身体太胖大,总想躲到哪里去又不能。坐在那里像一个畏缩的巨人。
她本赔着笑和步皇后说着什么,一见华容郡主来了,很自然地坐在旁边,有外人在这里,她便更窘了,自己截断了话头,交握着两手,“啃啃”地清了清嗓子,低下头去喝了口茶。
苏萦的眼光好奇地盯在她身上。她隆起的肚子可充当一个小茶桌,茶杯可以稳稳地放在上面。
她又怀孕了,苏萦想。记得有还哥哥说过,三嫂嫂的大女儿都已经快到议亲的年纪了。
“皇后娘娘,”她又壮起胆子,挤出笑容来。
这是不出错的尊称,因堂上的女人比她的年纪要小上七八岁:“我这侄女可怜。”
“她母亲新丧。不知娘娘那边,有没有先接到消息?她母亲出嫁前,正是库伦部的三公主,娘娘的亲姐妹。”
苏萦连忙朝那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眼。
那女孩子已红了眼眶:“娘娘,母亲临终前还念叨娘娘嫁的这么远,不知日子过得如何?臣女这次来,就为了替母亲看看娘娘。娘娘若是愿意,臣女想叫娘娘一声姨母——”
“步泰反叛,遭陛下亲征镇压。”步皇后冷冷地打断她:“这世上早没有库伦部了。本宫已嫁来大朔二十余年,不再是库伦的公主,只是大朔的皇后。”
姑侄俩的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
“库伦部虽已覆灭,可娘娘若愿意,臣女的家就是娘娘的家。”那姑娘的脸红了又白,想了想又开口道:“娘娘一定记得,这个季节草原上的草长得最茂盛,小时候,父王会带着臣女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单手抓着臣女的后衣襟,让臣女俯身去捡地上的哈达——”
“是啊,”郭氏连忙附和:“在家的时候,她父王都常称赞她,说公主的胆识和气魄不输男子。”
见步皇后仍不为所动,连忙把杀手锏慌忙地丢了出来:“娑儿,姑母记性不好,你小的时候,部落里的喇嘛降下预言,说你将来必为国母,有没有这回事?”
“姑母!”郭娑做出一副尴尬着急的样子:“那都是喇嘛为了吹捧父王,说的恭维话,当着娘娘的面怎么能说这些呢!”
步皇后受够了这姑侄俩拙劣的演技,嘴角含着讽刺的笑意,给了角落的翠雀一个眼神。
“娘娘,时候不早了。”翠雀心领神会,马上走上前来提醒:“咱们该往福熙殿去了。”
“既如此,本宫便不多留了。”步皇后站起身,语气疏淡,“老三家的,本宫近来事忙,今日去福熙殿吃了酒,就先回吧。改日得闲,本宫再差人叫你们过来。”
“母后,我带郭姐姐过去吧!”苏萦主动请缨,已热情地挽上郭娑的手臂。
步皇后扫了她一眼,朝蜜合手上放着披帛的托盘里随手一指:“换那条蓝的。”便由翠雀引着走进里屋去更衣。
“嘻,”叫母后一眼识破了她来的意图,苏萦做个鬼脸,又从托盘上另取下一条来递给郭娑:“郭姐姐换这条雪青的,一定合适。郭姐姐,你长得好标致啊!”
里屋内,翠雀正服侍步皇后穿上披衫。步皇后的脸色仍不好看,冷冷的低声问:“那孩子是萧谅从安**营里带回来的?”
“正是。”翠雀为她细细整整仪容:“飞廉才传回的消息。”
“一个北漠公主,好端端的怎么会在安**营里。安国国君,正好也娶了一个库伦部的女子。本宫若猜的不错,什么母丧散心,这是在安国没找到中意的金龟婿,又来大朔找机会了。”
“翠雀,等今日宴席结束,陪我喝一杯吧。”步皇后才补了口脂的唇边,终于浮现一抹笑意:“多亏了这姑侄俩,带给我这确凿的好消息。这个世上,我的仇人又少了一个。”
当下这个时辰,各宫里都往福熙殿去,晋王妃在玉栖宫门前等了许久,才传唤来一台便轿。那四个抬轿的宫人见了她的身形,脸上惊惧之色难掩。
连她自己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让随行的侍女先足足地给够了赏钱。
她硕大的身躯刚挤进小轿,皇后身边的侍女追出来,说刚才两个孩子在不方便,娘娘有几句话要单独告诉晋王妃。
侍女凑近晋王妃耳边,低声提醒:“王妃自幼在京中长大,对草原上的事多有不知,难免办了糊涂事。你领来的这位,野心真是不小,只可惜喇嘛二十几年前也有过天命国母的预言,说的正是当今皇后。”
“此法已经用过一次,再用就滥了。到时候让中原的皇帝,看你们草原的笑话。”
晋王妃吓得面白如纸,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翠雀目送着这可怜的女人远去。她坐在轿子上,还心神不宁地频频向后张望。
晋王妃是个可怜人。宫里许多女人都自怜自艾地这样形容过自己,可晋王妃最配得这样说。
她是北漠王郭吉在大朔做质子时和大朔女子生下来的。郭吉返回北漠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丢下了她们母女,回到草原上,那里将为他迎娶新的草原姑娘。郭氏随母亲寄居在舅舅家,与舅舅的女儿徐凤瑶同吃同住。郭吉走的时候,她可不是襁褓里的孩子,十几岁了!眼看就到嫁人的年纪。她母亲到她舅舅家没几天,趁她和表姐去宫里选公主伴读的时候,在房中吊死了。
她本该也随着她母亲去的,不知为何却没有,兴许是脸皮太厚,不知道丢人,她自己到底都没有想明白。她一天天的长起来,长得高而胖,成天的裁衣服。表姐与她截然相反,娇小玲珑,一把纤腰,摇曳生姿,顾盼神飞。
她表姐生得美,见过的人全这么说。说这姿态气度,合该是做太子妃的。但是又听说太子妃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加之徐家的官做的小,所以表姐最终被选作太子嫔,是人人都满意的归宿。
可是表姐好像不快乐。她回府省亲的次数不多,脸色一次差似一次。一回来就拉着她的手哭。徐家的人都说,享了荣华富贵,又生了儿子,哭什么呢?她也不明白,问表姐,表姐只是摇着头不肯说。
表姐只做了五年太子嫔就死了。东宫秘密发丧,徐家连个尸首也没见到。不出半月,三皇子求娶她。徐家院里的白幡才撤,就贴上大红的喜字。她是老姑娘了,身份也尴尬,竟有资格做皇子妃。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有时候她自己坐在那儿,人们看她呆怔怔的眼神里,好像还是写着不相信。
后来她才明白过来,被她表姐迷住的,不光只有太子一人。三皇子娶她,只因她是徐凤瑶的姐妹。他常露出那隐忍了许久的乞求表情,悲伤地向她问:“再说说你表姐从前的事吧?”
她新婚时强撑着讨好他,如今时隔多年,更是满脑子搜罗不出一个字来了,还要干笑着逢迎。表姐已死了二十多年。何况两人相处的时日并不长,她对她的了解并不多。
如今,她已是四十出头的人,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已经要嫁人了,小的也满十岁,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不知是不是个可倚仗的儿子。北漠王要嫁女儿,忽然一下子竟想起这个二十几年不闻不问的大姐来。信中十分热切,说些想念,亏欠,有的没的话。她这个不请自来素未平生的侄女,也对她十分巴结吹捧,拿她当个救命稻草。
他们全不了解,或是知道也装不知道,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晋王在陛下面前不得脸,她在府里不得宠,嫁进来好几年也无所出。萧谅的大儿子启力,生母是个身份低贱的侍妾,却仗着生下长子,气焰嚣张的很。启力也叫她教坏了,二十年来,没叫过她一声母亲。
为了抓住那一点虚伪的亲情,她怀着身孕,大腹便便,还硬着头皮笨嘴拙舌的来皇后这里为侄女争取。皇后娘娘慧眼如炬,怎会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叫人敲打挖苦一番,面子都丢尽了。晋王向来与皇后不睦,今日之事,能瞒就瞒过他吧。
进得福熙殿,见侄女已被华容郡主拉着落座了。两个姑娘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她突然想起她和表姐,那段稍纵即逝的美好的少女时光。
只不过她们不像这两个姑娘一样,漂亮的旗鼓相当。她当时简直像她表姐身旁站着的一头熊似的。
她苦着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