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自少年人的指尖滴下,无人在意它落向何处。
魂魄被撕裂的剧痛在身体的每一处叫嚣。
意识自无边的黑暗中挣脱,眼前猛然亮起耀眼的天光。
“咳……咳咳!”
他身体猛地前倾,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枉死的冤屈,未竟的遗恨都一并呕出。
“苏萦…苏萦!”他绝望地呢喃着那个刻在心里的名字。
“哎,是我呀。”头顶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少女的声音满含担忧,一只纤纤玉手扶住他的肩:“有还哥哥,真的是我。”
萧征如同被惊雷劈中,整个人剧烈地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来。
阳光刺目,晃得他眼前发花。可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
是苏萦。是活生生的,会呼吸的苏萦。
是尚未经历后来种种恩怨的、纯粹的苏萦。
担心,焦急,紧张,全拧在她稚嫩的眉心。
“有还哥哥?你感觉怎么样?”少女小心试探着发问。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
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顷刻间泪流满面。
她见他哭了,急得什么似的,捏着他指尖还在流血的那只手苦着小脸解释:“哎哟太疼了是不是?我之前没给人扎过,可能扎的太深了——”
脑海中思绪纷乱,身体却已替他做出了反应,他扑上去,紧紧把眼前人抱了个满怀。
这次他没有把她穿身而过。他不是鬼了。
“有还哥哥!你的伤!”苏萦压着嗓音惊叫,忙挣开他的怀抱,小脸一瞬间羞得通红,拧着眉头羞涩又窃喜地嗫嚅:“你干嘛呀…”
两人分开的一瞬,他又恐慌起来。千万,千万千万,不要是一场梦。
她哪知道他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只是红着脸垂着眼往后退,不小心一脚踏着他的腿。
血肿的右腿肌肉霎时痛成一条火线直贯穿到趾尖。
他痛呼出声,两人忙一齐伸手去捂那伤处,两只手慌乱地覆在一起。
少女的手背细腻柔软,被他的手包裹了一霎那,又匆匆抽出,这回连脖子根都烧红了,局促地眼珠乱转着忙活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你包扎——”
他从那一阵剧痛中缓和,定睛看向自己的右手。
那只常年藏在宽袍广袖中挛缩的鸡爪样的残肢,此刻灵活完好,粗粝却还并不苍老。
他终于勉强静下心来观察他们当下的处境。
这分明是一间狭小的牢房,地上铺着肮脏的草席,墙上斑斑点点不知沾染的是谁的血迹。头顶上只一面嵌着木栅的小窗,那一线天光刚才竟正好照在他脸上。
苏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身上这套衣服,头上胡乱扎着个圆髻,灰头土脸,打扮的像个小兵卒。
而他自己满身伤痕,浑身没有一处不痛,脚腕上还拴着沉重的镣铐。
天德五十年,大朔与安国在渭水河畔短兵相接,久战无分胜负,十七岁的他主动请缨,带一支小队趁乱潜入敌营打探情报,若是顺利,直捣敌军大营,砍个主将的脑袋回来向父皇邀功。
结果小队中出了叛徒,走漏风声,他被敌军守株待兔抓了个正着,若不是还需留着他当人质,他的脑袋早不知道掉了多少回了。
挨了好一顿严刑拷打,他痛得晕死过去,若无苏萦及时赶到,死马当活马医,救醒了他,他挺不到援军赶来。
那么多年过去,早忘的一干二净,原来,这才是你第一次救我的命啊。
他望向苏萦的眼神中,悄悄地更添了些感激与敬佩。
不过,我年轻的时候怎么这么冲动这么蠢啊。
萧征绝望地抬手捂脸,碰到脸上的伤口痛得自己一哆嗦。
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姑娘瞬间吓白了脸,却还慌张又笨拙地握紧了发簪挡在他身前。
记忆潮水般灌进头脑,逐渐与当下的场景重合,他也屏息听着黑暗走道中愈来愈近的急促脚步声,却莫名知道是不必怕的——
“袁侍卫!”苏萦惊喜的叫喊声紧跟着响起来。
“殿下,你怎么样?”一个青年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前,急切地探问。
“袁鸣?”他的眼前顷刻又蒙上一层水气。
当年他夺位兵败,袁鸣及其他两名将领被斩首示众,在城墙上曝尸三日。
记忆里的人,那么鲜活,那么年轻。
“有还哥哥晕过去了才醒,还呆呆的。”苏萦在旁边担忧地解释,小声地凑到袁鸣耳边:“刚才醒的时候看我也是两眼发直。”
“晋王殿下派人来接应我们了。”袁鸣的眼神因兴奋而闪闪发亮:“属下这就背您出去。”
“苏萦!”他伏上袁鸣的背,还急切地转过头来叮嘱她:“你跟紧了。”
“哦。”她牵住他的衣摆,低下头去唇角偷偷地弯了弯。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他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小表情,简直哭笑不得。
他不记得,前世他被救活时她激动地哭着抱他,被他一把推开了。
他没看见,他们穿过狭窄的走道时她的眼神中闪过一瞬的不甘和怨怼,恨恨地跟在袁鸣身后。
他到最后都忘了问她怎么来的,一路上吃了多少苦。
回到营中疗伤休养,他既奇迹重生,万事挂心,奈何身体虚弱不堪,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日又一日,第三日总算清醒过来,勉强咬牙起身。
正赶上袁鸣掀帘进帐,一见他欣喜道:“十七爷,您醒了?”
“苏萦呢?”
袁鸣附耳悄声道:“郡主这三日一直守着您,小姑娘家身体吃不消,我才劝她去睡了。”袁鸣顺手一指,原来小姑娘就睡在他床脚下不远处窄窄的铺位上,被子从头蒙到脚只露出半张小脸儿。
“军中都是男子,郡主一个姑娘家走动不方便,这几日一直待在殿下帐中,除属下外,没有他人进过殿下的帐篷,请殿下放心。”
袁鸣又担忧地补充道:“殿下,等郡主醒了,还请殿下不要责怪郡主,是属下违反军令私自同意将郡主藏匿军中,若是瞒不住,责任由属下一力承担。”
“你保护郡主有功,我必不会让你受责罚。”萧征朝他摆摆手,望向熟睡的苏萦,怜爱地低声道:“这时候才十五岁啊,还是个孩子呢。”
袁鸣一脸惊异,硬着头皮提醒道:“十七爷,你也才十八岁啊。”
“……我十八岁吗?”
年近五旬孤魂野鬼一时反应不过来,错愕地睁大了双眼,又及时反应过来调整好表情。
“殿下,安国不会是给您下毒伤到脑子了吧?您从军早,为了满足从军年龄,报高了两岁,这您都不记得了?”
“哈。当然记得了!我与你说笑话呢。”萧征忙干笑两声遮掩过去。
他是揠苗助长的少年,十八岁就取了表字,永远比实际年龄虚长着两岁。
苏萦醒了,伸个懒腰从被窝里钻出来,红红的脸蛋上还硌着被子的压痕。
袁鸣识相地退了出去,苏萦迷迷糊糊地坐着愣了会儿神,见萧征直勾勾地盯着她,疑惑地噘起小嘴儿:“你总看着我干什么?”
小姑娘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得意道:“我比两年前漂亮多了,是不是?”
“苏萦,”
“叫人家苏萦!”小姑娘老大的不乐意。
他半张着嘴欲言又止,有些无措。
她倒俏皮地一抬下巴:“叫声未晚来听听?”
是了。记忆中牵起一条线。
苏萦,苏未晚。是她未入宫做郡主前她父亲给她起的乳名。宫中知道的人不多,只是少时母后和他自己这样叫她。
后来母后被害,他们两人怨侣半生,再没人唤起这个名字。
“…未晚。”他艰涩地开口,一个失而复得的爱称。
“哎!”少女的双眼霎时亮了:“这还差不多嘛,还以为两年不见,你与我生分了呢。”
苏萦兀自得意,萧征却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来要往她头脸上拍。
“你干嘛!”苏萦惊叫:“我还不够脏啊!”
“知不知道这些士兵苦战两年,见了女人,个个都跟疯狗似的?”他皱着眉头,又瞥一眼她身上穿的粗布衣裳:这个不行,我让袁鸣去给你找件小兵的棉袄来。”
棉袄找来了,臃肿板结,一股恶心的汗味。
苏萦不肯穿:“我一直跟着你,还能被他们欺负了不成?”
“我哪能时时刻刻盯着你?再说——”
他突然轻轻叹一口气:“我是最没用的。”
“你以前从来没说过这么丧气的话。”苏萦有点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感觉他整个人有种莫名的古怪。
“殿下,晋王殿下来了。”袁鸣进来提醒。
“躲起来!”萧征突然一个箭步起身,双手扶住苏萦的肩,焦急地满帐搜寻可藏人的地方。
“干什么?晋王殿下又不是没有见过我——”
“我让你躲起来!”
他匆忙地把她塞进床下,掩在一堆铠甲后面,晋王萧谅就紧跟着掀帘走进了营房。
“十七弟,不要紧吧?”萧谅的眼中充满担忧与关怀,萧征却只觉得虚伪险恶。
这是他年幼时最敬爱崇拜的兄长,带他初登沙场的引路人。
他年轻时以为,他是周公之于武王,一定会一辈子兄友弟恭,互敬互爱;怎奈何在他这个兄长眼中,他是韩信之于高祖,纵是鞠躬尽瘁,为国尽忠,还是功高盖主,在萧谅临死前,多次想把他除之而后快。
萧谅在他记忆中死了十余年了,可当这张脸再次出现在他眼前,恨意还如野火般在心底蔓延开来。
“…三哥。”他硬着头皮唤。
“都怪三哥,真听任你小子自己去安**营里瞎胡闹。”他朝早就侍立在身后的军医示意:“给永宁王把脉。”
他偷眼看着萧谅的表情。
军医说他脉象虚弱,萧谅眼中一亮,脸上装出的担忧混着一闪而过的兴奋。
原来他早就盼他死。
他在心底惨笑一声。
“十七弟,军医的话你也听见了。还得好生修养才是,不能在军营里再拖下去了。我派一支小队,先护送你回京吧。”
上辈子他年轻气盛,硬撑着重返敌营,苏萦是三哥帮忙送回去的。违反军纪带女眷入军营,日后都成了朝臣参他的论据。
“三哥,就让我去吧!我已经去过一次,把他们大营里的路线都摸透了!”
前世说过的话回响在耳边。
“臣弟遵命,多谢三哥挂怀。”
这一次,他却驯顺地垂下了头。
“哟,你小子终于学会不逞强了?”萧谅诧异地轻笑一声:“回去只管好好养伤,被俘的事情不用再想了。父皇那边,有三哥替你遮掩呢。”
萧谅递过一个宽慰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勉强扯出一个笑。
一个小兵卒鬼鬼祟祟地跟着永宁王上了马车。
一到车上,苏萦就迫不及待地扒下那件棉袄扔在脚下,嫌弃的直咧嘴。
“有还哥哥,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了,陪你一起回京城。”
“真的?太好了,母后一定想你了!还有萧庆那小子,成天念叨着盼你回来呢。”
萧庆?这个名字由她的嘴里说出来,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当然不会知道,她上辈子亲手杀了他的弟弟,两人也因此彻底决裂。
如今,萧庆和她还是他身后的两条小尾巴,吵吵闹闹的一双弟妹呢。
回京路上,他心事重重,不知自己选对了没有。
他知道,他独自再闯敌营,杀了敌军将领,立功得了封赏和父皇好一通夸赞。
可是,就是在安国的军营里他首次遇见了郭娑。
他不想与苏萦纠缠半生,也不想让郭娑再陪着他穷困潦倒了。
他想修正上辈子犯下的过错,弥补那些让他耿耿于怀的遗憾,然后一个人躲起来。
马车辘辘向前,他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有还哥哥,你在看什么呢?”苏萦好奇地挤过来。
“北漠。”
“你在这儿能看见北漠?那我也要看看。”
“嘁,只能望出去几丈远,北漠在天边上呢。我看到咱们半个时辰前歇过的五里亭了。”
“这条路原来这么短啊,可是感觉咱们走了那么久。是不是?”
见他不接话,她不满意地拧起小眉头:“哎,在想什么呐?”
“我希望大朔能打一场胜仗。”
也希望一个北漠的姑娘,永远不要来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