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传说,长公主中邪了,撞鬼了,发疯了。
总之,不对劲。
她总是自言自语,有人壮着胆子听了,是在和她从前的丈夫,那被废为庶人,死在荒山野地里的靖王说话。
“萧征,你说我今天戴哪个好?”她举着两支金钗到镜前,像是展示给什么人看。
那镜中空无一物,只有她身前的烛光一颠一颠的跳动。
“算了,你个臭男人懂什么,我戴这个吧。”
她整理证据直到天亮,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本来搁在卧房柜子中的大氅,桌上胡乱扔着的卷宗被分门别类码的整整齐齐。
她揉着枕麻的胳膊笑着抱怨:“做鬼倒比做人的时候会疼人。”
到底还是着了凉,风寒又带出了头痛的老毛病,她抱着头缩在床上痛得不能起身,稍微挪动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
绣球和小环也觉得天旋地转,因为鬼急得满屋子乱飞。
他一扇一扇振袖合上撑起的窗板,才闪到角落里看太医来为她诊治施针。等她逐渐痊愈,坐在床上裹着被子蔫蔫地喝粥,他又飘到她床边无声地揶揄:“还不是你月子里跟我置气,偏要去吹风?”
她这人干什么都没有章法,自己放的东西转身就忘了在哪儿,东张西望地站在书架子下找她要的卷宗。
“书都看见你啦!”他嫌弃地翻个白眼,将那卷书往下一推。
少帝背地里和乔太后说:“娘,我看表姐跟鬼过起日子来了,感情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差嘛。”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双方都是知根知底,能差到哪里去?”乔太后叹口气:“今日去皇后那儿看过没有?”
少帝别别扭扭地转过脸去。
今早一起用膳的时候,萧征一看到苏萦脸上的表情心里就毛毛的。
两人未合离之前,这个表情的意思一般代表:我要说点郭娑的坏消息让你不爱听了。
果不其然。
苏萦眉毛一挑,装作十分不经意地开口:“萧征,猜猜朔州的使臣去北漠,看见谁了?”
“看见你日思夜想的亡妻,北漠王的亲妹妹了。”
“她没死,活得好好的。如今和北漠世子妃母女团聚,其乐融融地生活在草原上呢。你死那天,可不见有人给你收尸啊?”
她直盯着对面,恨铁不成钢地挤出这句话:“萧征,你这个傻子,你又被她骗了。”
桌子对面的空气僵住了。
她一点反应也没等到,却莫名地猜到他在听:“北漠以我们没有善待北漠公主为由挑起战乱,结果你猜怎么着?朔州又赢了,割了他们三座城池。”
她戏谑地伸出三根手指到他面前晃了晃:“这可是郭娑送我大朔的三座城啊。若没有她,还真想不到有什么由头攻打北漠。这里也有你的功劳啊。”
她话中带刺,笑盈盈地讥讽:“想不到英明神武的靖王殿下,过世半年,还能再立一战功啊!”
桌上的空气骤然变得冰冷刺骨,一股无形的力量以萧征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咔嚓!”
两人中间那张坚固的花梨木桌子,竟凭空裂开一道深缝。而桌上那只斟满了花雕的白玉酒杯,更是毫无征兆,“啪”地一声碎成了几瓣。
整个屋子死一样的寂静。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股冰冷、绝望、被全盘否定后的暴怒,如同真实的寒冰,将整个空间彻底冻结。
苏萦甚至清晰地看到,自己呼出一口白气,缓缓凝结在了空中。
那团白气如波涛汹涌的湖面,里面模糊地映照出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的轮廓,时隐时现,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徒劳地随白气一同消散。
桌上的捷报被摊开,蹂躏,撕碎,身后书架上所有与北漠,与军事相关的书籍和卷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疯狂地翻阅,抛掷。书页哗啦啦地响成一片,最后又无力地重归死寂,留下遍地狼藉。
他只想相信他亲眼看过,亲手触碰过的“证据”,即便那证据本身就是谎言。
怎么会是骗他呢?
他还记得他紧握着郭娑的手,感受她的脉搏消失,亲眼看着她逐渐没了气息。北漠的人千里迢迢地赶来,收殓了她的尸身。郭娑从前一直说,死后要回到草原去。他当然尊重她的夙愿。
如果连郭娑的爱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这辈子落得一无所有,到头来,只有郭娑还陪着他…
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为了她毁了自己的家庭,负了自己的妻,害死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你不信?”苏萦哽咽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撕成碎片的捷报被她扔在脚下:“…事到如今你还不信?”
不是的,不是的阿萦。
我只是不配你帮我,不配你爱我。
他的身影抖簌簌向后退去,逐渐消失在空中。
赏明宫伺候的下人们说,长公主又和鬼吵起来了。
定是冷战了一些时日,赏明宫连着好几天没闹鬼了。
这日天气响晴,苏萦难得地在白天打开了密室,让密室中的书卷纸张们也感受下这和暖的阳光。
微风和煦,身侧支窗的叉竿突然掉落,窗户掩上。
“回来了?不生气了?”苏萦低头忙着整理桌面上的纸张,闻声微微一笑。
“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有好消息给你。”她回头朝着窗口,双眼闪着兴奋的光。
“我请了全京城最知名的状师,与我同写的诉状。”她得意地将那几页纸朝他挥了挥。
“我不要凭我的身份地位,强迫史官在国史上静悄悄地随便改换一笔,我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到,你打下的每一片疆土上的臣民都听到,让他们共同见证,我用这些如山铁证,把你那些遭人构陷的罪行,洗涮的清清白白。”
“看看吧,原告本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真诚地将诉状向他的方向递过去。
他振袖一挥,轻轻地让风把那一叠他曾梦寐以求的诉状从她手中吹落,写满文字的纸张如雪片纷纷飘落。
不必了,不悔前过为戾,蒙冤受屈亦可为戾。
我有眼无珠,抛妻弃子,更应当为戾。
“诶——”苏萦不解地追着落下的陈情书俯身去捡。
手指碰到诉状的一瞬间,她忽地身体向前一扑,整个人栽倒在地。一阵呛咳,鲜血从口鼻汩汩而出。
他震悚发急,扑下去扶她,奈何身子没有实体,在身后紧搂着她,她的身体却穿透他的。他用手接着她口鼻流出来的血,那血是烫的,如熔岩般烙着他的掌心,穿掌而过,滴滴落在诉状上。
他冲出门去,一阵蹊跷又急促的怪风,吹响檐上的风铃,吹落院子当中盛开的合欢花,吹得小宫女抱稳了廊柱,吹得门外的侍卫迷了眼睛,吹灭面首房里用功学生们桌前的油灯。
呼啸的风声是他十万火急的呼救。
可是无人听到。
她终是伴着绣球焦急的吠叫自己跌跌撞撞朝门口爬去:“来人,来人啊……”
“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她抖簌簌拍门求救,血迹斑斑蹭在门板上。
“你都已经去了,为什么我还不能死…?”她自嘲地咯咯惨笑,笑得泪流满面:“你个自私鬼,说死就死了,这烂摊子留给我…”
赏明宫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太医们进进出出,灌药施针。在这忙乱之中,他偷听到少帝和太医在外间的谈话。
“长公主患病已有三年,如今…病入膏肓…”
他幡然醒悟,怎么当初入她的梦如此容易,原来她的身体早已虚弱不堪。
从前听母后说,后来听王府里的老人说,现在又听站在檐下抹眼泪的小宫女说。
华容郡主是最要强的。
靖王妃是最要强的。
长公主是最要强的。
太医和伺候的人都退守到外间,苏萦自己靠坐在床头,低垂着眼,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么半死不活的延挨着当真无趣。唯独倒有一样好——
“我能看见你了。”
她大胆地去触了触他手的位置,他一惊,眼睛都瞪圆了。她喉咙里咕噜出一个得意的笑音:“怕我干嘛?我都不怕你。”
她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说话的语气却依然坚定:“我不会就这么死了的。那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更是我的。”
她每天睡着的时候像襁褓里的婴儿那么多。
短暂清醒的时候,她让兆玉帮忙准备好开庭那日要穿的衣服,挂在床边的架子上。
兆玉布置停当,从她之前穿过的衣裙上解下一块小木片,又系在新衣裙的腰间。
他认出那是一张空白的质心契。
大朔京城中,有一家名为质心阁的神秘典当行,质心契正是质心阁独家使用的当票。
以丹砂书于桃木牍,当户需以指血画押。结契后,阁中为当户指定的亲人或朋友复仇申冤,而当户,需以性命相抵。
质心阁,也是全京城最大的死士组织。
他当年夺位之时,与他针锋相对的八王爷萧祚放出三百死士,一夜之间,他串联已久的同盟首领死伤大半,阵容溃不成军,间接导致了他的惨败。
死士的身上,都搜出了这样一张质心契。
他望着她疲惫虚弱的睡颜。
这张质心契是你为谁准备的呢?
是你自己吗?
你这样的人也会为了实现什么目的,也会为了报恩或报仇,献出自己的命吗?
他不敢想是为了他,他怕是为了他。
那个叫六郎的,萧征一直认定他是个轻浮人。
没想到苏萦病重这段时间,除了兆玉,就是他在床前守的最多了。
从昨日入夜直到天亮,这小子还没合过眼。中午,给苏萦喂过汤粥,伺候她睡下,他终于也在床边托着脸打起瞌睡。
萧征“趁虚而入”,附到他身上。
苏萦又睁开眼时,只见六郎坐在床尾默默注视着她。
她见他的神情异样,立刻警觉,反手到枕下去摸匕首。
萧征的心抽痛了一下。
他记得,她在梦里曾对他说:想杀我的人太多了。死在你手上,好过永远这么提心吊胆的活着。
他的嘴唇张了张,感谢的话,道歉的话,安慰的话,全挤在喉咙口。
他们整整错过一辈子,不是三句两句就讲得完的。
他缓缓凑上前,小心翼翼又无比珍视地,轻吻了她的额头。
那年九月初九,二人成婚,当晚两人爆发争吵,他夺门而出。次日清晨,他回来,悄然走进满堂喜庆红色的婚房。她哭了一夜,把他昨晚丢下的婚服都塞进火盆里烧了个大洞。
他颤抖的唇贴上她的额头,青涩又笨拙的一吻。
他那时说:对不起,阿萦,以后我都补给你。
熟悉的感觉此时强烈到了顶峰。她猛地起身,一把扑进他怀中——“萧征!”
他轻飘飘地后退,从六郎身上解离出来。
六郎从睡梦中惊醒,被吓了一跳,忙紧紧回抱她,摸着她的背安抚:“长公主受惊了?奴才在,奴才在。”
苏萦烦躁地挣开他:“不是你!他去哪儿了?”
目之所及,空空荡荡,苏萦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他去哪儿了?”
那位法力高强的方士又被请来,苏萦紧紧地拉着他的衣袖,双眼含泪惴惴发问:“大师,他还在吗?”
“在,只是很虚弱。”方士语重心长地解释道:“长公主,鬼附身一次要费掉许多修为,他又是新死的鬼,若是魂体再弱些,恐怕就要魂飞魄散了。”
靖王谋逆竟是件彻头彻尾的冤假错案,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靖王一生为国征战,立下赫赫军功。为彰其功绩,昭其冤情,特将其追封为义皇帝。
义皇帝萧征的尸身迁回皇陵那天,万里无云。
苏萦盛装打扮,亲自跪坐在他坟前,接过他的牌位,掂起朱笔,点“王”为“主”,再轻轻吹上一口气,萧征的魂就附在了那排位上。她抱着他的牌位,如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路捧到皇家祠堂,很庄重地将牌位放在上千盏长明灯映照着的架子上,亲手将他送回他的父母兄弟身边。
“萧征,我已为你平反正名,尸骨迁回皇陵。你在天有灵,也终于该安息了吧?”
他满心的欣慰与感激,久久盯着太庙中写着自己名字的灵牌不能移开眼睛。
“…你还在吗?”
“…你一定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
他满怀感激地转身,看到的却是倒地不起的苏萦。
银乱暴虐,嚣张跋扈的华容长公主,竟就此溘然长逝。
“不要,不要!”
他拼尽全力从牌位上挣脱,魂魄被撕为两半。
他朝她飞去,手指触碰到她衣带的一瞬间,他的灵魂碎为糜粉,消逝在空中。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再不见跟在长公主身后乱飘的游魂。
人们只觉得刚才是起了一阵大风。
长公主腰间空白的质心契上,洇开一滴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