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萦当晚就揭了房门院门上限制萧征行动的符纸,还让小厨房做了几道好菜,桌上面对面摆上两副碗筷。
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碗右边,她想了想,又挪到左边。
萧征看着桌上的饭菜。中间放着一大碗山煮羊,热气腾腾。
他十几岁在军营里的时候,打胜仗,吃大锅炖的清汤羊肉,浮沫也来不及撇,战友们饿狼似的,徒手下锅去捞,每人抢到一块半块的,忙填进嘴里,烫得舌头火辣酥麻。
得胜返京,回到府上,餐桌上就有这么一碗山煮羊,新婚燕尔的,把她自己抛在家里小半年,她满腹委屈,赌气不说话,他有些愧疚和想念,却又羞于说出口,两人闷闷的吃了一餐饭。可那道山煮羊实在鲜美,他又年轻,餐桌上尴尬的气氛也没影响食欲,一碗肉不多时都在他肚里了。一抬头,看她盯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触,这总不能不开口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没话找话:“这羊肉很好,是咱们府上的厨子做的?”
“是我做的。”
“啊…那你自己怎么没吃点儿?”
她抬起眼瞪他,眼尾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语气硬邦邦的:“看你吃得风卷残云,谁还好意思下筷?再说,瘦成这副鬼样子,看着就倒胃口。”
此刻,两人隔着阴阳对坐,共同看向那碗逐渐冷下来的羊肉,不知是不是在想着同一件事。
她不知道,他现在吃不了羊肉了。一是这几年的日子穷苦吃不起,二是身体也大不如前。去年还是前年,除夕的时候,他教导过功课的一个孩子父亲给他送来一碗羊肉。盛情难却,他到底是接过来和郭娑两个分着吃了。没吃两口,就一阵阵的犯恶心,晚些时候又腹胀,右上腹针扎一样的疼。伴着大年夜乡邻远近的炮声,他跑出房门,把吃进去的肉兜肚连肠吐了个干净。
“好吃吗?”她满怀期盼地打破餐桌上的宁静。
他是横死的鬼,一靠近,食物就燃起熊熊火焰。只好退得远远的,看着她苦笑。
“我吃一口你的。”她的筷子头才快,冷不丁就从他碗里叨了一块肉出来。
“你也吃一口我的。”她夹了一块榆钱糕放在他碗中。
翻着白浪的肉汤里,飘上一叶翠绿的小舟。
“多少年没一起吃饭了,来喝一口吧?”
她端起酒盅,轻轻的在他的那只酒盅上碰了一下。
“哇,好辣!”她的脸皱起来,眼圈都跟着红了:“像咽了一团火下去似的!”
“你怎么偏偏爱喝这个呢?”
他垂下眼眸盯着被她喝过的酒盅。
浅浅地印上一点她的口脂,一弯胭脂色的下弦月。
他少时偏爱鉴湖花雕,犹喜其中最辛的元红,清冽爽口。
二人成婚的第六年,靖王妃诊出喜脉。
太医笑着对他说,明年春日,要贺王爷弄瓦之喜了。
苏萦坐在床上抚着孕肚,戏谑又得意地朝他一挑眉毛:“遂了你的愿了?”
他让人去鉴湖预订了一坛上等花雕,一改平日喜好,特意嘱咐要最甜蜜温润的香雪,来做县主的女儿红。
那时,他没事就在院子里琢磨,等女儿周岁那天,该把酒埋在哪棵树底下。
次年春日,那坛被人遗忘的女儿红千里迢迢地按时抵达,茫然地被抬进没有县主也不再有王妃的靖王府。
如今,他透明的魂体飘在空中,静静地端详着他曾经的妻,他未能出世的孩子的母亲。
日月轮转,桌上的菜也日日的换花样,不变的是对坐的一人一鬼,吃得有味的长公主,和望着桌上火海无奈陪坐的已故反贼萧征。
年轻的时候回家吃饭的时候少之又少,没想到阴阳两隔之后,反倒在一起吃了很多顿饭。
有时候,营造和睦的夫妻关系要一个完全闭嘴,或者一个干脆死了才行。
即使没了限制他行动的符纸,他也习惯了跟在她身后,伴她起居饮食。看她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看她为自己平反正名,暗室里藏满证词,男宠全是她保下的证人。
证人她也睡。
…从前怎么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朱家遗孤被遗忘了许多天,今夜才被长公主召见。
“上前来。”
苏萦一招手,那少年硬着头皮朝前膝行了几步。
“多大了?二十二?那可不小了。男人不比女人,过了二十五岁就大打折扣了。干净吗?跟没跟别人做过那事?男人?女人?”
长公主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刀尖样的寒光:“这事儿可不兴瞒人啊。男的身上带的脏病,过给女人可受罪了。敢有半点欺瞒,别说你的仇报不了,你全家的性命也保不住了。”
吓唬得那少年面白如纸,抖若筛糠,等兆玉带着余下那一干人散了,房门掩上,长公主玩味的表情却顷刻一扫而空,走过来扶着他,引着他往里屋走。
少年攥紧了衣领,心中天人交战,好不容易挪进房中——
咦?
这赫然是间书房,里间排着书架,外面的这间迎面的书桌上放着他父亲的案牍卷宗。
“小朱公子,过来坐。”苏萦丢开他,自己先行跪坐在桌前翻开了案卷:“你父亲是靖王旧部,宣德五年由靖王从渝州提拔回京,对吧?”
朱沂其人,历经两朝,为官清廉,生前又与靖王来往密切,他的儿子果然留下了许多对靖王有利的口供,可作为靖王翻案的证据。
“真机灵!长得也俊。”一晚收获不少,苏萦微微一笑招手道:“凑近些,让本宫好好看看。”
少年推辞两句,终拗不过她,硬着头皮俯身凑上前去。
苏萦迅速凑到他脸前偷了个吻。
少年一惊,桌上烛火也跟着一跳。
“怎么着?吃醋了?”苏萦并不看那臊的满脸通红,惊慌失措的少年,只是对着那烛焰戏谑地笑。
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
萧征这些天看惯了那些年轻的面首侍寝,大不了飘到别处去看看,反正最迟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兆玉就进来把人接走了。
可是这一个,细白皮色,轻声软语的,留了口供还不走,两人越说越投缘,死小子混熟了还会讲几个笑话,逗得她前仰后合,摸着他的胸口说他“贴心”。
他气得把里屋的卷宗扔了一地。
少年疑惑道:“里屋什么响动?别是闹老鼠吧?”
苏萦成竹在胸:“没事,闹鬼呢。”
见少年茫然又惊惧地瞪大了眼,她又笑着轻抚他:“不怕的,我护着你呢。”
里屋乒乒乓乓砸的更欢了。
他气得第二天早上都没跟她一起吃饭。
不过他在不在她也根本不确定,所以还是默认他在,边用早膳边和面前的空座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他穿门而出飘到男宠们住的屋子,看看还有没有哪个小贱货是他面生的。
还真有。一个新来的少年才在角落里安顿好床铺,环顾四下里无人,从床褥下抽出一把匕首藏于袖中。
“多管闲事的疯女人,待我把你那黑心肝挑出来祭我父亲。”
兆玉在门外叫他,要带他去面见长公主。
苏萦在房中捧着话本,预备在兆玉领人进来前看完这一章。
话本被从手里抢出来,当空哗啦啦地翻。
“怎么啦?又管我看闲书!”苏萦不耐烦地伸手去抢:“我也需要放松放松嘛!”
话本掉落,平摊在桌上。
一滴茶水当空滴在书页上,洇湿一个字。
危。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危,危,危!
脚步声已到门前。
苏萦随便扫了一眼,浑然不觉似的把书本一合。
今儿的这个真是个小雏儿。
少年迟迟找不到机会下手,却已被长公主撩拨得心猿意马。
两人双双倒进帷帐里,她循循善诱:“好孩子,一教就会。”
少年面红耳赤,像煮熟的虾子。
帐外点着的灯焰也愈加红了。
少年这一晚被她灌了十几杯酒,醺醺地向外一指:“长公主,学生眼花了,怎么看这灯,愈来愈红啊。”
苏萦懒懒地朝后一看:“哦,今儿的灯芯不一样。”
烧的是北靖王熊熊燃烧的嫉妒心呢。
“你上前瞧瞧,哪儿不一样。”她在他光罗的背上推一把鼓励他。
少年迷迷糊糊地上前,一手捏住灯座想看个究竟——
滚烫的灯油突然如趵突泉喷涌,打铁花飞溅,烫了他一激灵。
“啊!”少年烫得大叫一声,火苗掉在地上,顷刻烧着地毯爆燃起来。少年忙抓起自己的外衣去扑,那火却越扑越大。
忙乱之中,他都没注意,衣袖中已空无一物,那把匕首不翼而飞,不知何时藏在了床边的紫檀浮雕顶箱上。
苏萦坐在床上看着少年忙得焦头烂额,捂着嘴巴咯咯笑。
“好了萧征,别逗他了!”她曼声一唤,火噗地灭了。
“……萧征?”少年惊魂未定,茫然地回头问:“谁是萧征?”
“哦,是我死了的男人。”长公主无辜地嘟着嘴,满不在乎地朝他招招手:“过来呀。”
少年面如金纸,光着上身就不管不顾闯出了房门,高喊着:“有鬼,有鬼!”
苏萦懒懒地往后仰倒在床上,听到门外侍卫的佩剑穿过那人躯体的声音。
门外静了半晌,侍卫隔着门板复命:“长公主,刚刚逃出门的刺客被当场抓获,已就地诛杀。长公主可有受惊?”
“哦,知道了。”苏萦没起身,仰躺在床上盯着架子床顶的雕花漫应着。
“你说得对,这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不留的好。”
“可这才子时呢。”她捻着床帘上的流苏,玩味地把头微微抬起一点,盯着帘幕外的某处:“要不,下半夜你陪我?”
“我看民间编的话本子,野的没边儿的野史,说女主武皇当年做才人的时候,也是下半夜侍寝的呢。”
她自说自话,吃吃地自己笑了一会儿,一歪头盹着了。
晚风轻轻拂起床帘,小环在她床下的窝里又睡了一小觉起来,看到那个天天在房里乱晃的鬼,脸上挂着不甚情愿的表情,默默地坐在床尾守着熟睡的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