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
头上猝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像学堂里的先生提醒走神的学生,悄没声地踱到人身后,握着手里的书卷,砰地一下。
苏萦惊诧地回过头去,枕头也同时当空落下。她盯着摔在脚边的枕头,脸上都起了一层栗。
这才真叫,撞鬼了。
西次间的书房里,什么东西一响。
她握牢了护身符循声过去,一本《礼记》丢在地上,见她走近,哗啦啦地翻到《曲礼》篇。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苏萦一瞥那书,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环顾四周冷哼一声:“又要给人上课。”
“从前萧启煜就不吃你这套。”
她也不捡那书,转身就走,走开几步又扭回头,气哼哼地补上一句:“我也不吃!”
佯装着镇定自若,她走回妆台前继续梳妆。
到底还是心神不宁,今天她的眉总画不好,不是粗了就是长了。
丝绢把眉毛处的皮肤都搓红了,铜镜里的长公主脸色越来越难看。
忽然福至心灵,她微微地松开了手指。手上那枚螺子黛还在描画,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无法自拔。
“萧征!”长公主一声怒吼,心虚的螺子黛一抖掉在了地上。
“长公主,”久候在门外的小丫鬟试探地问:“用早膳吗?”
“用!”苏萦愤愤地把那枚螺子黛一脚踢出好远,想了想又自己小跑两步捡了回来,恶狠狠地攥着它蹲在地上小声嘀咕:“我看有人在的时候你还敢闹…”
服侍的下人们鱼贯而入,领头的两个姑娘为她重新梳妆,两个小丫头在外间桌上布菜。十分精致的四样小菜,两样点心,搭配一碗碧梗粥。一个小丫头将菜品依次用银针试了,另一个从各盘中盛出一点来,端到门口给个小宫人吃。
这孩子看着面生,想必是第一回来试菜。那么瘦,像是从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吃的眼睛亮晶晶的,意犹未尽,偷眼往桌上瞟。
“爱吃哪个,给他装两块去。”
苏萦本远远地坐在妆台前冷眼旁观,此时突然浅笑着开口,小宫人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
这一眼简直看得丢了魂。隔着珠帘,房中的女人虽装扮未毕,却也美得惊天动地。朝他和善地一笑,简直像还在家的时候,住在同个坊里的邻家姐姐。他赶忙低下头去。
师傅说了,越是表面上看着好相处的主子越怕人,一招踏错,她让人把你拖下去打死的时候也还这么笑。
“长公主问你话呢,怎的不应?”小丫头忙走近他身旁扯他一把。
“奴,奴才不敢。”小宫人的舌头像打了结,只惶惶然跪下来磕头。师傅说了,宫里的主子们没有一个是好伺候的,拿不准主子心思的时候,跪下来请罪磕头准没错。
可师傅没说,长公主不是一般的主子。
揣着装糕饼的纸包往回走的时候,他还觉得犹在梦中。
这是长公主赏的,贵人的点心!他可听说,长公主和皇上,和太后,吃的是一样好的。
他忍不住又从怀里掏出来,掀开一角看看。
他应该拿回直房里,和别的小宫人们炫耀炫耀,可又怕他们来抢他的。环顾四下里,不见师傅,不见旁的小宫人们。他缩到一个暗角里,拆开纸包狼吞虎咽地吃了。还温热的,好香好甜。
苏萦桌上盘里,只剩着一块,冷冰冰孤零零的。
伺候进膳的侍女总忍不住偷朝那盘子里瞧,瞪那个管试菜的丫头好几眼:怎么就真都给他装走了!
苏萦倒是浑不在意。其实今天的点心是她最喜欢的,只是她这几十年吃过不知多少次,而下次再轮到那孩子来当差,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
“这个别收,我上午看书的时候吃。”
宫女们收碗筷的时候,她朝那盘子一指。
四个姑娘收拾停当,起身出门,苏萦斜倚在榻上看用佛经封面包着的话本。
点心盘被移到炕桌上,她伸手去拿——
那盘子俏皮地一闪。
“回来!”苏萦一声断喝,四人的背影吓得一跳。
“…你们几个,看着我吃完。”
长公主神色尴尬地从盘中抓出糕饼来咬了一口。
四个姑娘都是紧张又疑惑,却又不敢不依令抬起眼来认真盯着长公主。
早已走远的小宫人不会知道,长公主吃起点心来原来比没吃过好东西的他还急。
点心吃完,连喝了两杯茶,总算感觉没有那么噎了。
兆玉这几日被她派出宫去办事,她又不想叫随便什么人进来伺候。她在忙的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房门关上,又剩下她一个了。
或者说,是他们两个。
当年那孩子顺利生下来养到七八岁不见得有她这死爹这么能闹。
她要写字,砚台像老鼠一样满桌乱窜;她回到榻上来看书,话本像田间的水车一样摊在那里自己翻个没完。
她索性戴上护身符回床上睡觉。
“我要睡觉了!你不准拿东西扔我砸我捅我——”
“……”
她刚一躺下,他捅她的狗,砸她的猫。搅得猫跳狗叫。
“萧征你欺人太甚——”
她怒极,跳下床一把推开房门。
庭院中那株高大的梨树仿佛等候多时。
“哗——”
枝头突然狂风骤雨般地摇动。
霎时间,千百片雪白的梨花花瓣簌簌而落,劈头盖脸,将她笼罩在一片芬芳的、纯白的花雨之中。她的头顶,肩膀,眼睫,甚至因惊愕而微张的嘴唇上,都落满了这轻柔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雪花”。
门外的侍卫们惊讶地围上来:“长公主!”
“不妨的,不妨的。”苏萦紧咬着后槽牙摆摆手,艰难调整好表情挤出一个微笑:“安排几个人跟着我,我去看看太后。”
赏明宫今日的贵客来了两位。
少帝恨不得天天来表姐这里转悠一圈,宫里的下人们都有点“见贵不贵”了。
乔太后自少帝登基以来一直垂帘听政,日理万机,和她这不着调的外甥女见面的次数很有限,苏萦合离搬回赏明宫后,她才是头一次来。
按理说哪有姨母屈尊来外甥女住处的道理,可是苏萦说符纸贴着,鬼出不来,调节家务事,总得两人都在场吧。
跟着乔太后和皇上的宫人护卫们在房门外严阵以待,简直把这小院儿站满了,其间有两个年纪小的指着门前小声嘀咕。
“这就是闹鬼的那棵树啊?”
“哎呀,花真的全落了呢!”
乔太后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举止威严,神情肃穆,坐在上首默默喝茶的时候,表姐弟两个都不大敢出声。
少帝心里有点怕,坐立不安,感觉这屋子里阴森森的,当年间接被他害得贬为庶人的太傅,不知道在哪处幽幽地飘着呢。
“姨母你看他!”乔太后才把茶盏搁到桌上,苏萦就忍不住开口诉苦。
“我看什么?”乔太后无奈但配合地再次环视一圈:“……我真的看不见。”
“你看我这屋子乱的!都是他这一天下来捉弄我…”
“你说这些是鬼弄的?不是你屋子里养猫狗——”
绣球听了这话,很受伤地抬起脑袋来“呜”了一声。小环倒是不在意,闭着眼睛沉醉地舔着后爪。
“姨母,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何必编些疯话来骗你呢?”
乔太后眯起眼向她投来一个“你也知道你自己这么大人了”的表情。
“早就听说你叫靖王的鬼魂缠上了,怎么偏挑今日闹你呢?”乔太后一副了然的神色:“是你又像小的时候管不住那张嘴,说话刺他了吧?”
苏萦心虚地抿着嘴偏开目光。
“你既说他在这里,不如就给他道个歉服个软,他兴许就——”
“我凭什么道歉啊?他搅和我一整天,他怎么不道歉呢?”
苏萦气哼哼地双臂抱胸。
“…苏萦,他都死了。”乔太后无奈地吐出这诡异的话:“你就看在靖王命都没了的份上……”
少帝默默把脸埋在臂弯里,恐惧和笑点在脑海中大战三百回合。
“而且,依我看,靖王没想刁难你。”乔太后朝房中的陈设扫了一眼:“不然,他何必这样小打小闹地捉弄你,不直接趁你不备,拿个重物伤你呢?”
“那,那肯定是他拿不动!”
乔太后和飘在角落的萧征同步翻了个白眼。
姐姐姐夫当年就说过,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块石头,一个是颗炮仗,两个都是牛犊子一样的犟。
“你既不想超度他,不如与他和谐共处。若再激怒他,他成了厉鬼,到时候真来害你性命怎么办?”
“哀家做主,为他立个牌位,由你定供在那里。供在你宫里?”
“不,”苏萦突然不知被哪句话触动,有些动容地摇了摇头:“姨母,我想通了。天晚了,我送陛下和您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