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蒸螃蟹五花大绑地摆在盘中,被送到福熙殿中参宴的各位贵人桌前。
这是草原全然没有的吃食,郭娑盯着这红壳的怪物,和自己的侍女宝冉不着痕迹地交换了几个眼神,有些局促。
苏萦心领神会,注意到了这位新朋友的窘迫:“让蜜合教她,拆蟹子也没什么难的,一看就看懂了。”
蜜合欣然坐到宝冉身边,教她如何掀蟹壳,剪蟹腿。小心地把蟹胃剥出来,笑着递给苏萦:“给郡主个蟹和尚玩儿。”
小苏兴致勃勃地接过来,用筷子头指给郭娑看:“你看,这就是蟹壳里面躲着的老和尚,这是眉毛,胡子,秃头…凶巴巴的脸!”
郭娑看不大明白,还是微笑着点头。
苏萦突然想到什么,问她道:“郭姐姐,你这汉文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是我父王。”郭娑有点紧张:“怎么,意思不好吗?”
“有点生僻。”她怕郭娑多想,忙做个鬼脸:“我的名字是母亲起的,也有点生僻。”
郭娑猜到父王是自觉汉话会的多,有意卖弄,不觉有些羞赧。
“那你北漠名字叫什么?”
“索隆高娃。”
“诶!”苏萦震惊地挑高了眉毛,好家伙,还不如汉文名字,给个气质如此恬静温婉的姑娘,叫锁龙什么什么的。
“多亏你们那里,说汉话的人少。”苏萦敲敲螃蟹壳:“这个,在我们中原有个别称就叫郭索。说螃蟹在沙地里横着走,脚爪发出的声音,就是郭索郭索郭索。你们那边的人,一定不知道,不然准保有人要给你起外号了。”
说她的名字是这红甲壳的虫子?郭娑微微愠怒,可在别人家里做客,总不好发作。
“宫里的人,就是爱给人起外号。我有还哥哥,小时候大家都取笑他这个名字,说他是他娘的小拴子。”
“郡主说的,是宫里哪位贵人?”
“十七皇子。”苏萦料定她北漠来的,什么也不会知道,又得意地补上一句:“我未婚夫。”
郭娑的目光一暗。她来之前跟姑母细细地打听过,大朔宫中尚未婚配的几位皇子中,步皇后所出的两位嫡幼子,品貌是一等一的好,十七皇子已早早地从军打仗,军中表现更是不俗。她此次随姑母到访,正是奔着这十七皇子来的。没想到在步皇后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还早已被这口无遮拦的小丫头捷足先登。
她一口银牙咬碎,对苏萦递过来的蟹腿也兴致缺缺。
众皇子簇拥着萧弘德上殿,宫眷们全都站起身行礼。郭娑表面不动声色,目光却在几位皇子中梭巡:哪一位是十七皇子呢?
不光是她,苏萦也满怀期盼地在人群中寻找,可眼见着一个个都落了座,却不见萧征的身影。
“怎么回事?”苏萦焦急地扯了扯蜜合的袖子:“去打听打听,怎么十七殿下没一起回来?”
蜜合去了一阵子,回来附耳道:“陛下半路上叫十七殿下去办差,迟些再过来。”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的时间,苏萦坐立不安,总皱着眉回头向门口偷望。
眼见宫宴已近尾声,众人酒酣耳热,满房嘈杂,殿外忽有个人影悄然走进,朝龙椅上的朔州皇帝行了个礼,便到下首坐了。
郭娑发现苏萦的脸上一下子有了笑模样。
她不着痕迹地向着那方向望去,瞥见那青年。
真是英俊。
她不无吃味地想。
父汗都给她找些什么样的男子呢?黝黑健壮,膀大腰圆的,站起来比毡房的房顶还要高,硕大的肚子活像鼓皮,能把人顶个跟头。
嫁给那样的男人,准保生些个像她姑母一般蠢相的大胖丫头。
嫉妒似乎涌上全身,她脖颈胸口上莫名地发紧发痒。
“哎呀,你过敏了!”苏萦惊呼。郭娑这才向脖子上一摸,不知何时起了连片的红疹子。
苏萦惊急,也顾不得宫宴礼仪,立刻起身:“郭姐姐别慌,我宫里备着上好的止痒药膏,我这就去取过来!”
她行事向来风风火火,加之对朋友的关切占了上风,只匆匆向主位的帝后方向屈膝一礼,便提着裙摆,带着蜜合快步离开了喧闹的大殿。
郭娑本想阻拦,奈何喉间与胸前的痒意实在难忍,苏萦又跑得快,只得由她去了。侍女宝冉在一旁焦急地用北漠语低声询问,郭娑微微摇头,示意自己还好。
就在这略显狼狈与尴尬的间隙,一个身影,在她面前的桌案旁停顿了下来。
郭娑下意识地抬头。
方才在殿门口惊鸿一瞥的英俊青年,此刻就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萧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都为之一滞。
是她。
那张曾在他梦中萦绕千百回,最终却与“欺骗”、“背叛”、“国恨”交织在一起的脸,此刻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她没死,活得好好的……你又被她骗了……
苏萦冰冷带刺的话语,还回荡在他耳边。
可是年少时一同逍遥纵马的时光,他被贬为庶人后山村小屋中相濡以沫的岁月…这些也都是真的啊。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深入骨髓的怜惜与遭逢欺骗的心寒——在他胸中剧烈地冲撞、撕扯,让他一时间竟僵在原地,忘了反应。
他该恨她的。他一定要恨她。
可当他看到她因呼吸微促而轻轻起伏的肩头,看到她眼中那份因陌生环境与突发状况而产生的、不似作伪的局促与无助时,他实在硬不起心肠。
郭娑被他这过于直白、复杂且长久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安。她依礼起身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气弱:“北漠王女郭娑,见过十七殿下。”
她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猛地拉回。
萧征几乎是仓促地垂下了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所有情绪。他不能再看了。多看一眼,前世那份倾慕与依赖的余烬,仿佛就要复燃,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痛。
他沉默地向前走了半步,下意识的靠近,却又因他紧绷的身体而显得生硬疏离。他没有回应她的问候,反而是目光落在她颈间的红疹上,喉咙有些发紧,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郭姑娘,”他开口,语气却不复前世的温柔,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可是用了蟹肉不适?”
郭娑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开口是关心这个,轻轻点头:“让殿下见笑了,草原上没有这等食物……”
“既知不适,往后就避开些吧。”
萧征的语气变得更加淡漠,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意味:“有些东西,看似鲜美,实则伤人。”
说完,他不等郭娑回应,毅然转身。那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一丝近乎落荒而逃的仓促,仿佛多停留一刻,苦苦维持的冷静外壳就会彻底碎裂。
他从前见过我吗?
郭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喉咙的□□感愈发强烈。
这位十七皇子的态度,太过奇怪。那眼神,盯得她发慌。
“奴婢觉得,十七皇子对郡主有意。”宝冉低下身子,对她附耳说到。
哦?
这话莫名地鼓舞了郭娑。她又向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一瞥。
有未婚妻又怎样?乾坤未定。
正这么想着,苏萦捧着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盒,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郭姐姐,药来了!”她急切地将药盒递给宝冉,对刚才暗流涌动的短暂交锋全然不知。只顾着看向郭娑,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还痒得厉害吗?”
宝冉蘸了药膏的手,轻轻按在她颈间,冰凉的触感暂缓了不适。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思绪,再抬头时,已恢复了那温婉柔顺的模样,对苏萦感激地笑了笑:“好多了,真是多谢华容妹妹。这药膏很清凉。”
“郡主,十七殿下好像刚出去了。”蜜合提醒道。
“啊?”苏萦这才想起萧征,回头望了一眼,果然见那席位空荡,懊恼地一拍大腿:“我刚没看见!真走了啊?”
萧征一径走出福熙殿,走向等候在外的袁鸣。
“殿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袁鸣正靠在庭柱上打瞌睡,慌忙站直了身子:“宴席结束了吗?”
萧征只是直直朝前走。袁鸣朝身后一瞥,各宫里的下人还都在外头等着呢。只好茫茫然然地紧跟上。
“那质心阁的事还查不查呀?咱们今天闯刑部的事,您跟陛下说过了吗?”袁鸣一急,话就密的很,可萧征今日就是锯嘴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回到房中,他研磨铺纸,要把今日发生之事全都记录下来。前世今生的回忆太多,在脑海中混成一团乱麻,搅得他烦闷不堪,需静下心好好捋出一条头绪来。
袁鸣被晾在一边,便将近日军中才送回来的行李拆拆理理。
“殿下,”见萧征搁下笔闭目沉思,袁鸣试探着发问:“给华容郡主买的布料,什么时候给她送去呀?”
萧征睁开双眼,满眼都是茫然疑惑:“我给她买的?”
“您给她买的。”袁鸣见他又记不起来事,心中叫苦,抿嘴闭眼吸一口气,深深地点头表示十分肯定:“咱们军队经过南濮境的时候,您说他们那儿的人穿的衣裳料子纹样在大朔没见过,送一匹给郡主,让她瞧个新鲜。”
袁鸣又掏出几个鼓囊囊的袋子:“这儿还有您给她买的裹糖核桃和乳扇,在袋子里捂了好几个月,想是不能吃了,就不送了吧?”
他第一次从军的时候,还记得给她带纪念品?
真是毫无印象,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做出来的事。
他哑然失笑。
原来他也曾是念着她的。念着留在宫里的她,喜欢新鲜吃食,爱做漂亮衣裳。
“先放着吧,”他笑着叹一口气,将笔尖在砚台上当了当:“等过一阵不忙,我亲自给她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