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明宫的几盆蟹爪菊今年开的极好。
苏萦与平日交好的两位公主一起在赏明宫院子里喝茶赏花。
“华容妹妹,”十五公主雨酥本来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地吃着蟹粉酥,忽然转过脸问苏萦道:“昨日宫宴上与你同坐的北漠王女,妹妹对她了解多少?”
“雨酥姐姐这么问,是觉得她这人不对劲?”苏萦头也不抬,闲闲地用指尖转着茶杯。
“昨日妹妹离席,我看见十七弟,过去跟她说了几句话。”
“人家说几句话你们就要起疑心!”十四公主珉雪忽然尖着嗓子不耐烦地抢白:“我十七弟一表人才,哪个年轻姑娘不想与他结交,难不成只许跟你华容郡主一人说话,别人见了他都得装哑巴不成?”
“珉雪姐姐,”苏萦冷笑:“怎么吃也堵不住姐姐的嘴。昨日宫宴,姐姐未被邀请参加,错过了现蒸的活蟹,今日这蟹粉酥,我本是单为姐姐做的呢。”
雨酥虽然听出苏萦是讽刺,还是有点局促地收回了想再拿一块的手。这一会儿苏萦和珉雪都还没尝过,大半盘子已到了她肚子里了。
“谁稀罕吃你们的螃蟹!”珉雪把盘子往外一推,眼见要滑到桌边,雨酥忙从旁扶住了。点心落到地上岂不可惜。她还盘算着一会儿剩了,让苏萦许她包了拿回去呢。
珉雪不甘心地又说:“要我说,还得是——”
“还得是你嫂子家的炸蝎子烤沙虫。”苏萦丝滑地接口道。
雨酥抿了抿嘴,想笑又不好笑。
珉雪和雨酥的生母都是不蒙圣宠的低位嫔妃,两人同年立春前后各生了一位公主,萧弘德以政事繁忙为由,看都没去看过一眼,这应景的一双名字,还是礼部的巧思。当年十月,步皇后诞下十七皇子,萧弘德却宝贝的不得了,自己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都常将孩子抱在膝上。
雨酥的生母叶才人,是八公主的寄名养母,说是养母,两人年龄相仿,毋论什么养育之恩,只是个名头罢了。八公主后来做了卫国公夫人,正是苏萦的舅母。叶氏自己又生了一双儿女,都是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雨酥的哥哥九皇子萧禹,虽能力平常,也跟着父亲兄弟们一同上阵杀敌,凯旋宴上论功行赏,也得了父皇几句嘉奖。
珉雪的同母兄,六皇子萧旭,却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懦弱惫懒性子,遇事便往后缩,当官打仗,一概袖手,三十几岁的人了,只封了个国公。唯一可拿出来说一说的,便是西厦国的公主来和亲,被萧弘德草草地赐给了他做王妃。珉雪深以为荣,从此以西厦皇室的姻亲自居,平日里聊天的时候,拐着弯也要说两句西厦国的好。
“炸蝎子烤沙虫,下酒最好了。”雨酥装作很感兴趣。
“雨酥是老吃家了。”珉雪不屑地嗤笑,离席到后园去看蟹爪菊。
雨酥忙将手覆在苏萦手背上:“妹妹,我刚说的——”
“我会提防她的,多谢姐姐。”苏萦朝她点点头。
“雨酥,你快跟我过来呀!”后园传来珉雪的催促。雨酥朝苏萦赧然一笑,站起身朝后园走过去了。
苏萦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晋王妃和郭娑的意思,她一早就听出来了。她也知道,凡能从异国来和亲的,就不会是傻子。可她不认为郭娑敢打萧征的主意。
就算是她敢想,陛下和母后也不会同意。北漠是什么地方?陛下还年轻力壮的时候,今天打下他们一个旗,明天吞并他们一个部,现在北漠对大朔,几乎是半臣属国的姿态了。陛下会让他最看重的小儿子,娶一个臣属国的女人做正妻吗?依她看,郭娑最后,也不过就会像六皇子妃一样,被随便塞给哪个陛下连名字都记不住的皇子皇孙。
她要是不存着非分心思,倒挺适合做个朋友。苏萦心想。
她在这宫中住了快十年了,除了身边伺候的姑娘们,一个知心朋友都没有。雨酥固然是好的,可惜总是没单独相处一会儿,就被珉雪拉走。珉雪那两张刻薄的小薄嘴唇,嘬的上嘴唇尖尖的,恶狠狠地骂雨酥:“分不清谁亲谁疏!”
皇城东南角的畅音阁,绕阶走上来两个青年。前头那个心无旁骛地一径上了三楼,站定向皇城中俯瞰,后面那个步伐颇有些不稳重,走走停停,什么都好奇地摸摸看看。
正是萧征和他的好友许长眉。
许公子其人,顶上有六个姐姐,下头有一个妹妹。他是许家唯一的男孩子,又长得好,十足的少爷脾气,照着湖面也要整整仪容,正正发冠,欣赏欣赏自己的面庞,十足地有些自恋在身上。长眉本是许父为他起的乳名,从这便足见他父亲十分爱重他,寄予他长寿与智慧的厚望。
他是票友,捧着京城的几个名角儿,自己也很会唱两句,他身段好,长相漂亮,嗓音不算豁亮,不过不妨,他是唱小生的,那震天撼地的“力拔山兮气盖世”与他不挨着。
看惯了戏,听惯了急促的鼓点,喧闹的叫好,见惯了色彩纷呈的脸谱和行头,便觉得什么都不够热闹。他日常穿衣服也花哨,表情动作也夸张,很不庄重的一个人。
像萧征这等皇亲贵胄,旁的世家子弟都恭顺地躲远些,不敢去攀附,可这许公子让家里宠惯坏了,胆大包天,偏赶着要来招惹。
萧征少时,也乐得交一个这样不寻常的朋友。
细论起来,两人还有亲,长眉的母亲是陛下的二女儿。可他懒得让这么一个爱卖弄攀比的少年叫自己一声小舅舅,知道他也一定不愿意。
他上辈子结果如何?萧征记不太清了。仿佛是泯灭于人海,不知所终了。
“小王爷!”许长眉笑嘻嘻地叫他,朝他走过来。
今日萧征出宫去调查,偶遇了他,他偏要跟着进宫,来看看才搭成不久的畅音阁。
“还没问你,这回回来待多久啊?等你忙过这一阵子,我请你吃酒!”
“诶,你看什么呐!”
许长眉见他不搭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知是哪位贵人的宫苑,几个姑娘在院子里头捉迷藏呢。中间的一个用手绢蒙住眼睛绑在脑后,摸索着往前走,旁的姑娘们就四散在她周围,掩着口偷笑着,不远不近地躲着等她来寻。见她笨头笨脑地半天也没有扑住一个,反倒自己撞在桌子上一个趔趄,远远地冷眼瞧着的萧征,眉心不自知地起了褶皱。
那姑娘哎哟一声痛叫,几个姐妹忙凑上前来为她解开了挡眼的手绢,一个扶她坐下帮她揉着。
手绢摘下来露出一双美极的杏仁眼,眼尾下垂,满含着委屈,樱桃似的小嘴儿也扁起来,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煞是叫人怜爱。圆润的脸蛋儿,却恰到好处顺出一个小尖下巴,满面的富贵福气。福气和稚气混在一张脸上,世家的贵女,让人一望去就知道她是年纪最幼最娇贵的一个,实际的年龄还要比人猜出的年纪长个两三岁。
才自己抹了把眼角,又一眼瞥见了一旁的秋千:“哎?这秋千终于修好啦!”看都没看就跑过去要朝上坐,旁边一个穿蓝衣服的连忙拉住她:“这上面的漆还没干呢!”
“啊!”那姑娘一声懊恼的尖叫:“我的衣服!”
萧征抬手抵在鼻下,喉咙里滑出一个笑音。
“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1]许长眉忽在他身旁低声哼唱出一句戏文来。
萧征脸色一沉。许长眉丝毫未察觉,还兀自感叹道:“这姑娘倒是傻得可爱。这样的姑娘啊,最适合娶回家了!”
“这话怎么说?”萧征眯起眼睛玩味地问。
“你看她这一惊一乍的小模样,心里不藏事儿,不像有些姑娘心事重,背地里跟你藏心眼儿,日子过得都累。你再瞧她这穿衣打扮,在那一群姑娘里最是华丽贵重,要不是你的姐妹,那父亲官职定在三品往上。母家尊贵的娇憨大小姐,当然是全天下最理想的夫人咯!”
“哦,可娶她没那么容易。”萧征冷哼一声:“想娶华容郡主,要先过她哥哥这一关。”
“什么?感情这就是你妹妹!”许长眉惊诧道:“之前听你提起她,话语中满是嫌弃,说她又是娇气又是脾气不好,原来竟是这样一位可人儿,从前还与我藏着掖着呢!”
见他还探头探脑地朝那边张望,萧征一把扯过他来,自己挡在他与围栏之间:“不许看。”
许长眉皱起脸儿来央求:“小王爷,算我求你了,女孩子要是看了就会化掉的,我家里那么多姐姐妹妹,我成天在家里,还不得捂着眼睛贴着墙根儿走了?”
他把折扇一扣,合手拜道:“小王爷,你缺不缺妹夫?内兄若不嫌弃,我即刻进宫求娶郡主——别说她有再多的毛病,她就算是个傻子,我天天放家里看着心里头都高兴!”
说罢,又吟诵出些“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等话。
萧征全当他说疯话,自己回头偷眼一瞥,也跟着心神一颤。这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盛世牡丹。
前世,这朵花本该灿然怒放时,因他而面目全非;枯萎凋零时,他又无力挽回。
苏萦前生,因我不幸,今朝重生,我一定为她寻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归宿,保她一生喜乐平安。
他握紧拳头,心中默默立誓。
许长眉还在他耳边锲而不舍地聒噪。
“小王爷,说说嘛,能娶你妹妹的人家,需要什么条件啊?”
萧征认真地沉吟片刻,幽幽答道:“顶好是没有公婆。”
许长眉一缩脖子,见了鬼一样瞪着他,见他神态自若一脸无辜,不像玩笑,不禁笑骂道:“可是人言?别人家都求家族强盛兴旺,你倒求个身世凄苦的孤儿做妹夫…”
“凄苦也不行。”萧征煞有介事地补充道:“我妹妹从没受过穷,夫家品阶一定要够高,不然撑不起她挥金如土的生活;她零零碎碎的东西多,院子一定要够大;她粘人又爱使小性子,她若嫁过去我定不许她丈夫纳妾;实在是想不出她做母亲的样子,想必她是做不好的,那就不用她生,她丈夫要想延续香火,到时候我替他掌眼从宗室里过继一个给她养着玩玩便罢了。”
萧征一口气说完,许长眉听得呆若木鸡,倒抽一口凉气惊叹道:“那,那令妹只好上天嫁玉帝了!”
灰溜溜地跟着萧征下了两层楼,许长眉苦着脸不甘心地小声嗫嚅:“可是,可是,我还是好喜欢你妹妹…”
“你若还不死心,本王把这事替你传扬出去。”萧征眸色一沉,假意威胁道:“到时候全京城尽知,你许家公子觊觎皇室贵女,轻嘴薄舌,放浪形骸——”
“岂敢岂敢!”许长眉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忙又是打拱又是作揖:“小王爷,我家还有八妹妹没出嫁,我可不敢这时候坏了许家的名声!”
萧征见他老实下来,满意地在心中轻笑一声。
两人才从畅音阁上踱下来,袁鸣急匆匆地找了过来,才跑到面前,气还没喘匀就急着禀告萧征:“殿下,众皇子都往养心殿去呐,说陛下晕倒了!”
[1]《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张生初见莺莺,惊为天人,心神俱醉。莺莺转身离去,张生仍痴痴出神:“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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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许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