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寰宇殿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琉璃盏倒映着晃动的烛光,凯旋而归的将领们锦衣华服,推杯换盏,庆贺边境战乱的平息。这是一场属于胜利者的盛宴。
萧征踏入这喧哗的大殿,感觉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与他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遥远。他并未穿着礼部准备给各位皇子的绛纱袍,仅着一身玄色常服,玉冠也选了顶最素净无纹饰的。他低垂着眼,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地走到一个不算显眼的席位落座了。
然而,他前几次凯旋宴上的出尽风头,加之他不久前被俘的灰暗经历,都让他今日注定无法成为宴席上的隐形人。
“老十七今日真来了啊?”
“嘁,亏他还有脸面,要不是三哥…”
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投射过来,好奇、探究、怜悯,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细密的针,一根一根刺满他的全身。
他刚坐下不久,高踞御座之上的皇帝萧弘德,目光便扫了过来。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一丝难以化解的愠怒。萧征立刻起身,离席,行至长阶之下,撩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整个大殿的喧闹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父皇,”萧征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刻意练习过的恭谨与悔恨,“儿臣恭贺我军大捷,仰赖父皇天威,将士舍命,方有此胜。儿臣……儿臣却因冒进轻敌,险误军机,若非三哥力挽狂澜,儿臣早已成为萧家之耻。此战之功,儿臣无颜分享;此战之过,儿臣铭刻五内。今日此宴,儿臣本无颜前来,然父皇天恩浩荡,未加罪责,儿臣特来叩谢天恩,并向所有在此战中奋战的将士,献上最深的歉意!”
他伏下身,额头轻轻触地。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将所有过错揽于自身,将功劳尽数归于陛下、晋王和全军将士。姿态放得极低,倒完全符合一个戴罪皇子的身份。
殿内一片寂静。老皇帝萧弘德看着他伏地的身影,苍老的脸上神色复杂。有怒其不争的焦急,也有看到他如此识大体、懂进退的一丝缓和。吃一回苦头,好歹有些长进。不知道这小子身上的伤好全没有?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之前日书房中的暴怒,已是天壤之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入席吧,今日是庆功宴,莫要扰了众卿雅兴。”
“谢父皇。”萧征再拜,这才起身,垂首退回自己的座位。
他刚坐定,便有内侍奉上御酒。这是惯例,皇帝会对有功之臣进行赏赐,或酒,或物。萧征看着那金杯,心中明了,这杯酒,是父皇又给了他一道台阶,也是最后的考验。
他双手接过,却不急于饮下。而是再次起身,端着酒杯,走向此次战役的主帅——他的三哥,晋王萧谅。
萧谅正与几位将领谈笑风生,见他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神深处却藏着一抹审慎。
“三哥,”萧征举起酒杯,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见,“此次多亏三哥及时赶到,否则小弟性命难保。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杯酒,敬三哥,聊表谢意与歉意。”他言辞恳切,目光真诚,仿佛依旧是那个对三哥充满依赖和敬佩的幼弟。
萧谅笑着举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跟三哥还说什么谢不谢的,你我兄弟,以后不准再说这些客套话。吃一堑长一智,经此一役,十七弟将来必成大器。”他语带鼓励,心中却因萧征这番过于谦卑、毫无棱角的姿态而微微起疑。这个老十七,难道是真的被吓破了胆,锐气尽失,不足为虑了?
敬完萧谅,萧征又端着酒杯,走向几位重要的领军将领,一一向他们敬酒致歉,感谢他们为大朔英勇奋战。他的态度无可挑剔,将自己的位置摆得极正——他不是来分享荣耀的皇子,而是来忏悔过失、感谢他人的戴罪之人。
整个宴席期间,他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少动筷,只是默默地看着歌舞,听着旁人谈笑风生。有人来敬酒,他便恭敬回礼,浅酌即止,绝不多言。他将自己活成了庆功宴上一个黯淡的影子,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只有在他偶尔抬眼,望向堂上那位日渐苍老的父皇时,眼中才会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那里面有愧疚,有心疼,更有一种被深深压抑下去的、名为野心的火焰。
父皇,对不起。儿子为了自保,只好让您失望了。
他知道,他今晚的表现,或许会更让父皇觉得他失了志气,但至少,他保全了体面,没有给任何人留下口实,最好也真能麻痹得了萧谅,让他最强大的对手容他片刻喘息。
“寄远”之志,需深埋心底;“有还”之愿,则需步步为营。这场庆功宴,于他而言,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更为凶险博弈的开始。他饮下杯中最后一口微凉的酒,苦涩之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凯旋宴结束,朝臣们散去,众皇子们随父皇往福熙殿去,再赴家宴。
“寄远!”萧弘德掀开车帘把他叫到身边:“你就不必去了,朕另有差事交给你去办。”
秋风起了,正是问斩的好时节。
于是农闲的百姓都往菜市口的刑场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伸头探脑地等着。听坐在高台上的官叽里咕噜说一大篇听不懂的官腔话,最后看人头咕噜噜的滚下来。
闲人尚且要去凑一凑热闹,与这死囚有仇之人便更不能不看了。一个女人踮着脚站在人堆里,手里攥着一张很韧的煎饼,边用眼睛钉住死囚的脸,边用后槽牙狠狠地扯下一块饼来。
虽看着这令人作呕的血腥场面,她在此时还能吃得下东西,并且撕咬的很卖力。
仿佛她的牙扯掉的是仇人的鼻子耳朵。
这般闹嚷嚷的人群中,静静站着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
若不是此时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刑场的高台上,少年本是很惹人注目的。
他一身贵重,剑眉星目,气度不凡。
嚓的一声,血喷出来,人们像自己也挨了一刀似的,轰的一下缩着脖子往后退去,然而那年轻人没有动。
他两眼中盈满遗憾与悲悯,还掺杂着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情绪,人群已散开,他还久久地站在原地。
台上死囚是父皇当年出生入死的战友,后来却利益熏心,为谋权牟利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到了要杀之以绝后患,以快人心的这一天。
他受父皇所托,来送他这位叔叔最后一程。
父皇对他说:你的心肠太软。若要将来自己独当一面,这样的事,多见见吧。
今日做监斩官,他没有选择高高在上地坐在台上俯视众人,而是站在人丛中,细察市井百态。这是父皇的民,是供养他的人。
刽子手捡起地上滚落的,黑布套着的人头。那一会儿是要挂到城墙上去的。
萧征深深地朝那叫鲜血浸透了的黑布袋子望了一眼。
他回头,正对上侍卫袁鸣的眼神,想起袁鸣前世的悲惨结局,心有戚戚。
“殿下,”袁鸣哪知他复杂心思,只是一笑道:“咱们回去吧?还赶得上去福熙殿呢。”
人群散开,两个官府的杂役过来清理地面。一大盆清水泼上来,几锹土盖上去,只消一眨眼的功夫,一条人命断送在这里的痕迹就看不见了。
杂役的大扫帚哗吁哗吁扫着地面,血水从刑架上淌下来。
“啪嗒。”
一张小木片被扫了下来。极细微的一声,可萧征偏偏听见了也看见了,它是从那一汪血泊里掉出来的。
“殿下别拿!”萧征刚伸出手去,袁鸣忙在背后制止他:“那是刑犯的亡命牌,很邪门的!”
“什么亡命牌?”他捡起那张浸透了血的木片,待看清了它的样子,脸色顷刻变得煞白。这是比亡命牌还要邪门的东西。
这分明,是一张画过押的质心契。
这不仅是一次依令施行的死刑,还是一场众目睽睽之下的仇杀。
是谁要找他寻仇?
此人结仇太多,无从查起,可他罪行确凿,刑期已定,质心阁为何掺和其中?
胸中疑云遍布,他和袁鸣到城墙下去看那颗人头。
“殿下,”袁鸣呲牙咧嘴地仰头看着:“我总觉得这颗脑袋跟别的死人头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属下小时候,没进宫跟着殿下您的时候,年景乱,砍头的人也多,城墙上总挂着脑袋。”袁鸣盯那颗人头盯的胃里一阵翻涌,低下头捂住嘴强压下恶心:“可那些人的表情都迷迷糊糊,困了似的,或者干脆就像睡着了似的闭着眼睛,没一个让人看着心里这么不好受的。”
萧征看着那人的表情。
双目激凸,大张着嘴,额头面颊青筋遍布,面目狰狞可怖。
不可置信。萧征猛然想到这个词。
已经在死牢里待了半年的人,怎么会不敢相信自己会死?
斩招,即民间俗称“亡命牌”的木片,本就要在行刑前紧紧插在人犯颈椎骨缝之间,以便行刑时刽子手干脆利落的“一刀过”。插上斩招,人犯极度痛苦,早已奄奄一息,被砍下头颅之前,便已是“半死”之相,表情自然不会如此痛苦夸张。
除非,有人许诺要保下他。他们早就串通一气,今日会让他假死逃走。
监斩官,刽子手,本来一定都是他买通的人。
只是,有人破坏了他的计划,让一个连斩招都没有提前插好的人,让一个自诩权势滔天,早已打点好一切的人,在不可置信的痛苦之中,硬生生被砍了脑袋。
这才是质心阁的计划。
父皇临时的指派,竟丝毫没有干预他们的计划。
行刑时,他若不是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就可能会发现蹊跷。有人把一切都算到了。算到监斩官会换人,算到他不会坐在看台那把椅子上…
谁是今日的刽子手?
“袁鸣,跟着我!”萧征上马向刑部飞驰而去,袁鸣懵头懵脑地紧随其后。刑部接待官员恭维巴结的话说了一箩筐,不见书吏拿出名册来。
“今日,本王是替圣上办差。”萧征黑了脸,袁鸣欲拔刀,名册这才抖抖簌簌递到他手上来。
刑部长期养着一群专业的“官刽子手”,家族世袭,世代从事此业,有了名册,找到那人并不费力。
那刽子手死在自己家中,身边架着一块未干的磨刀石。
刀砍了头会卷刃,他回到家里一定细细地把刀重新磨利,然后毫不迟疑地架在了自己脖子上。若不是角度不便,他一定能把自己的头整个砍下来,漂亮地做完今生最后一桩差事。
门外院墙上哗啦一响,袁鸣和萧征一同追出门去。
“谁!”
院墙上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袁鸣,跟我一起追过去!”
“别追了殿下,马上快到酉时,宫门要下钥了!”袁鸣扯住萧征:“殿下,这究竟怎么回事啊?从这么一个小木片,竟牵扯出这么多是非来…”
“我非查个水落石出,我非把这质心阁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
“可是他们也没干坏事啊?”袁鸣不解:“大贪官不是死了吗?按您的推论,还多亏有他们在呢,不是吗?”
萧征情绪喷涌,挣开他红着眼眶嘶吼道:“你才了解他们多少?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一看到那个死刑犯,我就想到你死的时候,也是这么——”
“我死的时候?!”袁鸣看他像见了鬼:“喝太多了殿下,今日凯旋宴上您实在喝太多了。”
他慌乱地把萧征的手拉到他脖子上:“快别哭了殿下,属下活着呢,属下没死,您看这是属下的脖子,还连着脑袋呢…”
回去的路上,情绪缓和过来的萧征一口咬定自己刚才是耍酒疯。
袁鸣嗯啊地应和着,表示充分理解,然后偷眼盯着萧征骑马的背影发愁:“这安国是给王爷下毒了还是吃了毒菌子了,怎么回来动不动就冒出句胡话,这可怎么办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