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
赵氏用过晚膳,让侍女彩荷陪着在自家花园里散步,苏礼明悄然出现在赵氏必经的路上,彩荷垂头唤道:“大公子。”
“今儿是什么日子?舍得这么早回来。”赵氏问道。
苏礼明走到赵氏身侧,道:“我叫锦绣阁做了几身衣裳,母亲得了空儿可去瞧瞧。”
赵氏伸手抚上儿子的额头,确定没有热症之后,警惕地看着他,“无事献殷勤,说吧,有什么意图。”
“母亲想到哪儿去了。”苏礼明失笑,“入秋天渐凉了,儿子只是希望母亲身体康健,注意增添衣物。”
“这么简单?”
“还有就是,儿子许久不曾和母亲谈心了。”
赵氏明白他这是有话要说,便让让侍女退下,给他们母子二人留出单独的空间。
“说吧,到底什么事。”
苏礼明陪着赵氏走出好一段路,才道:“只怕母亲会不高兴。”
赵氏气得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臂,“知道我会不高兴,那就不要说了。”
“好。”
苏礼明应了一声,当真收起了心思,仿佛这一趟是专程来陪母亲散步的。赵氏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气,看来自己若不主动提,他便铁了心不会再开口了。天底下做母亲的,哪有不体谅孩子的心的。
“有什么事要跟母亲遮遮掩掩的?我便是今日气,明日也就散了。”
“母亲,我只拿覃小姐当妹妹看待,我们俩的事还是算了吧。”
“妹妹?你口口声声覃小姐,我看连妹妹都不如吧。花溪是个好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苏礼明给赵氏顺气,“覃小姐是很好,所以我更不能耽误了她。”
“什么叫耽误?”赵氏最不爱听这种话,“花溪再好,你配她也是足够!”
“我对覃小姐没有半分男女情谊,覃小姐她值得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与之共度一生,而我注定不是那个人。”
“花溪模样是顶标志的,家世也配得上你,更可贵的是她对你一片真心,正个西京还能上哪找这么相当的姑娘?”赵氏越说越气,“早就撮合着你和花溪见面,你不是推了就是拒了,人家花容月貌的一个小姑娘,让你像洪水猛兽一样避着!也就是花溪性子好,换做别的姑娘,早就被你气走了!”
赵氏正在气头上,苏礼明没再说话激她,在他沉默的空晌,赵氏又道:“我当初做主想把彩荷放到你房里,你不愿意,那时你年纪小,也就罢了。这一转眼你已及冠两年,和你同龄的哪个不是早就娶妻生子了?那庄夫人的小孙子都能下地跑了,每次见到我都羡慕得不得了。再看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彩荷你不要,花溪你又不喜欢,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什么,母亲明明知道。”
“呵,我该知道吗?”赵氏明知他说的是谁,却不愿承认。
“您和父亲恩爱多年,琴瑟和鸣,我和景明从小就看在眼里,心中自然暗自效仿。景明也大了,身边不乏眠花宿柳的朋友,他从未照样学样,可见您和父亲的影响之深远。”
这番话算是为他不收彩荷的事情做了开脱。
赵氏的脸色好了不少,相比那些年纪轻轻就被酒色伤了身子的纨绔子弟,她这两个儿子的品性从来都无可挑剔。
见赵氏气消了些,苏礼明又道:“母亲,其实我很苦恼。”
赵氏道:“你整日潇洒快活,有什么可苦恼的?”
苏礼明一派怅然道:“有一人能轻易牵动我的情绪,看她开怀我便开怀,看她难过我比她更难过。”
赵氏心中警铃大作,这两个人今日难不成要轮番对她倾诉衷肠?不过苏礼明倒让她意外,没成想自己这个向来端方持重的儿子也会为了儿女情长而牵肠挂肚。
她面上不显,明知故问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有一人母亲虽没接触过,却应不陌生,监察院的金桐。”
赵氏一副不出我所料的样子,接着又听苏礼明道:“那人便是金桐的同乡兼好友,王盛宣。”
“什么?!”
赵氏顿感天崩地裂,星月晦暗,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紧紧盯着苏礼明的脸,希望这只是一个不好笑的玩笑话,然而苏礼明的愁闷不似作假,她所听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多年的素养使她勉力维持端庄,但颤抖的声音依旧暴露出她此刻的心绪。
“……王盛宣?”
“是。”
“牵动你心绪的人是他?”
“是。”
“你为他开怀,为他难过?”
“是。”
三个铿锵的“是”击碎了赵氏最后的理智,她难言地看着苏礼明,嘴唇嗫嚅,想问的话却如何都问不出口。
是了,一切都对上了。
难怪他再三拒绝和覃花溪的婚事,难怪他对金桐照顾有加,难怪他昨夜留宿府外。
——原来都是为了那个王盛宣!
赵氏混乱的思绪在想明白后豁然开朗,但……怎么会呢?
“母亲?”苏礼明见赵氏面上神情变幻莫测,开口唤她,“母亲,您在想什么?”
赵氏对他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这件事,你有没有和你父亲说过。”
苏礼明道:“不曾。”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若是国公爷知道了,说什么要也去了苏礼明半条命。
赵氏脑中飞快地想着解决办法,这种事情她多少也有听说过,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后来偶然形成的。天生的那类人从小就更亲近男子,长大更是改不过来;倒是后来的那些,一开始也是喜欢女子的,偶尔被一个两个男子吸引,在娶妻之后病症有很大改善,倒和常人看不出分别。
苏礼明从前未表露出那方面的偏好,许还有法可医。不对,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情愫,过往他也从未喜欢过女子。
赵氏又心焦了,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啊?
他就没有过想要亲近的女子吗?
不,有的,近在眼前便有一个人选——金桐。相比与彩荷和花溪的明显排斥,苏礼明对金桐的态度显然温和得多,并且金桐亲口承认过喜欢苏礼明,这一点使她成为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
她知道这个儿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认定的事情不容易轻易改变,这也是她选择找金桐私下谈话,而不是找苏礼明的原因。强行更正可能适得其反,此事还得徐徐图之。
“你就是太累了,想得多。”赵氏不敢表现出一丁点儿异样的情绪,“人嘛,对朋友上心很正常。王盛宣的朋友金桐,我觉得这个孩子就不错,你多跟她相处相处,没准儿烦恼就没有了。”
“父亲不赞成我与监察院的人交往过甚。”
不赞成也没影响他和苏景明动不动往后院跑,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赵氏道:“不用听你父亲的,他若问责,你就说是为娘同意的,让他来找我。”
“唔。”
赵氏心神不宁地散步,凉风掠过,她打了个喷嚏。
苏礼明侧身半揽着赵氏,替她挡去深夜的寒气,体贴道:“起风了,母亲,回去吧。”
赵氏也没心思散步,便由着他送回了房里。
半夜赵氏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浅浅地睡着一小会儿,却梦到苏礼明成亲,她欢喜得不得了。
新妇一身大红嫁衣,身量瞅着壮硕了点儿,拜过堂后,从那红色盖头下传出一声低沉的“母亲”。
赵氏的笑容凝滞在嘴角,一把扯下新妇的盖头,却见盖头下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红艳的嘴唇一张一合:“母亲,你看我美吗?”
她吓得跌坐在椅子上,旁边“钦”地一声利剑出鞘,苏国公手持长剑,怒喝道:“杀杀杀!”
她的小儿子从宾客中冲出来,挡在新妇的面前,穿的是和新妇一样的装束,化的是和新妇一样的妆容,娇媚一笑,对着怒气上头的苏国公问道:“父亲,我和嫂嫂谁美?”
赵氏几近崩溃,抱着头大喊一声,醒了。
“啧,还睡不睡了!”苏国公不耐地抱怨了一句,却伸手把赵氏搂在怀里,“别折腾了,我明日还得早起上朝。”
几个呼吸间,苏国公便打起了鼾。
赵氏听他鼾声如雷,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她挣脱出苏国公的手臂,穿鞋下了床。
苏景明正会周公,耳畔一阵“咚咚咚”的叩门声,他以为自己在梦中,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叩门声持续很久,他才渐渐清醒,揉揉眼睛不高兴冲门外喊道:“谁啊!”
“景明,是母亲。”
苏景明披上衣服去开了门,忙把赵氏接进来,找出自己的大氅给赵氏披上,一摸赵氏的手冰凉,捧在手里边搓边呵气。
赵氏看小儿子睡眼惺忪的,不禁有些心疼道:“母亲打扰你休息了。”
苏景明睁着一半的眼睛道:“母亲何事深夜难眠?”
赵氏对着小儿子有些难以启齿,但她也实在没别人可倾诉了。
“那个王盛宣,你了解多少?”
“哦,王兄啊。他是金桐姐姐的朋友,兄长去颍川时认识的。说来都是缘分,若不是王兄,兄长也没机会认识金桐姐姐。”
“那他在家乡定亲了没有?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大概没有吧,从未听王兄提起过什么姑娘。”
事已至此,已经无需再问了,那王盛宣八成也是那类人。
苏景明想起昨夜的事,有些吃味道:“兄长待王兄亲厚极了,王兄醉酒,兄长身前身后地伺候,都叫我眼红!”
赵氏万念俱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景明,母亲乏了,先走了。”
“好,我送母亲回去。”苏景明乖乖道,“母亲如果对王兄感兴趣,改日我叫王兄来家里吃饭,王兄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母亲见了他一定会喜欢。”
“有机会再说吧。”赵氏敷衍回应。
苏景明嘴里仍念叨着王盛宣的诸多好处,赵氏忽而打了个机灵,难以置信地看着苏景明。
听闻那类人之间总会互相吸引。赵氏莫名想起梦中苏景明娇艳欲滴的脸,声音不稳地问道:“景明……你可曾思慕过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