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陆续到齐,乐声和歌舞渐起。
琵琶曲变了又变,金桐凑近苏礼明,问道:“你想听什么?花了钱的,不听白不听,千万别客气。”
苏礼明“唔”了一声,道:“我不懂风雅,从未来过这种场合,不知眼下时兴什么曲子。王兄想听什么?”
王盛宣倒也不客气,一脸“你可找对人了”的表情:“青莲如何?当下大家都喜欢这种高雅的调调。”
琵琶女指法交错变换,缭乱得让人看不清,丝滑得换了曲儿。两首曲子衔接流畅,中无顿挫,足见演奏之人技艺之高超。
王盛宣满意地点点头,向苏礼明邀功:“苏兄,你听这曲儿怎么样?”
苏礼明谦虚道:“王兄精通此道,点的曲子自然是好的。”
苏景明一言难尽地捂住脸,嘴角抽搐,暗道一句:“心机。”
王盛宣还要贴着苏礼明说话,被看不下去的苏景明一把揽过来,“王兄,王兄。”
王盛宣一脸疑惑地看他:“怎么了,小苏兄?”
可怜见的。
苏景明怜爱地看着一派天真的王盛宣,不怪金桐担心他,看他样子还真是被卖了会帮人数钱的主儿。
“王兄,你有什么话跟我说,还是离我兄长远些吧。”
王盛宣歪着头对他傻笑:“小苏兄,你醋了?”
“你就当我是吧。”苏景明无语凝噎。
酒过三巡,有人好奇问道:“我等赴的是覃大人的宴,为何还不见其人啊?”
金桐答道:“覃大人家中忽有急事,来不得了,我等代为作陪,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问话那人本是问的苏景明,眼下覃大人不在,当属苏景明为大,却不想答话的是位女子。
他当金桐是跟着王盛宣来的,怎么做派却像主事的?他面露怀疑,试探道:“嘶,这位小姐看着面善。”
“孙掌柜贵人多忘事,昨夜此地我们曾见过的。”
“昨夜?”孙掌柜故作思索,恍然大悟般,“对对对,小姐来找盛宣小友。啊,不知小姐是覃大人的……”
金桐微微一笑,双手在耳畔击了三次,叫停了舞乐。众人疑惑看她。
“今夜叫诸位来此,是我监察院为了感谢商会的慷慨解囊。”金桐仰头饮尽一杯酒,杯口朝下,对众人亮明。
“应尽之责。”孙掌柜带头回应道,跟着饮尽一杯,“我等虽为商贾,却也心系天下大事,能为顺河百姓出一份力,是我等荣幸。”
“孙掌柜之胸襟令人敬仰,实为我等之榜样。”金桐摸出商会捐赠的明细,“孙掌柜,白银五百两。”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扯出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尴尬中带着嘲弄。
相比与口中说出的大义凛然的话,这捐款的数额便不那么好看了。
孙掌柜显然也没料到金桐这一手,笑容僵在脸上,看起来很是滑稽。苏景明在适时发出一声嗤笑,孙掌柜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不过金桐没有停顿太久,继续念下去。
“王掌柜,白银四百八十五两。”
“应掌柜,白银四百五十两。”
“周掌柜,白银四百二十两。”
……
“田掌柜,白银三百两。”
“钱掌柜,白银二百六十两。”
……
“高掌柜,白银一百两。”
每个人都被点过一遍,金桐边念名单边留意他们的神色。
还知道羞愧,不算无可救药。
把名单收好,金桐又慷慨陈辞捧了他们一番,不过这次就没人搭话了。
这简直在打他们的脸。
他们后知后觉自己赴的并非答谢宴,而是鸿门宴,开始谨言慎行,就连长袖善舞的孙掌柜也变得沉默。
“总记九千零七百两。”金桐口中吐出一个总数,“诸位拳拳心意,检察院感受到了。”
金桐语气真挚,落在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却像讽刺,有人气盛,站起来作势要告辞,金桐起身挡在门口,示意那人稍安勿躁。
若是覃大人在这儿,这些人即便受再多的屈辱,也不敢直接离场。既然做出此举,便是摆明了没把金桐放在眼里。
这也正是金桐想要的。她顺势亮出监察院和户部的令牌,“我受邱监察和覃大人的命令商议筹款之事,请各位掌柜配合。”
那人可以不给她脸面,却不敢驳了邱监察和覃大人的脸面,只能咬牙回到座位。
她已亮出底牌,孙掌柜不能再装死,索性问道:“两位大人有何吩咐?”
终于等到他开口,金桐道:“孙掌柜方才说为顺河百姓出力的话,还作数吗?”
孙掌柜一对眼珠子四处乱瞟,顾左右而言他,拿出生意场上的原话糊弄金桐的问话。
金桐管理过家中生意,对这一套是很熟悉的,不上他的当,定准那一个问题不撒嘴。
不能蒙混过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孙掌柜也只能承认:“作数。”
“孙掌柜之信义,实乃天下商贾之典范。”金桐赞他,表明来意,“实不相瞒,要解救顺城百姓,户部和监察院目前所筹灾款仍是杯水车薪,仍需各位义商慷慨解囊。”
“要多少?”
“十万两。”
这个数字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金桐接着说道:“十万两乍听起来确实吓人,但若落实到每人身上,不过几千两白银。昨夜在这间屋子里,同样的酒菜歌舞,各位挥金如土好不快活,不知这样的聚饮商会每年要举办几次?万千百姓的性命难道还比不上一次享乐吗?”
金桐将一张空白的宣纸拍在桌子上,又叫舞姬呈上来早在角落里准备好的笔墨,“今日我与各位有缘相聚在此,却与各位不甚熟悉,若要出此门,还请各位留下名姓再走。”
她这是表明了态度,不见钱不放人。便是真有人厚着脸皮只留一个名字,也得掂量掂量这名单最后回到谁手里。
金桐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做为虎作伥,借着身后覃大人和邱监察两只猛虎,她也算发了好大一把官威。
双方沉默地僵持着,每个人都精神紧绷,不是他们舍不得几千两银子,而是他们明白,这件事只要开了一个口子,以后便再也收不上了。
他们每个人账上的钱几代人都挥霍不完,但商人重利益是天性,掏他们的钱袋子可比要他们的命还严重。
金桐不急着催他们,她理解邱监察对筹款的要求,也理解商会成员们此刻的犹豫。他们的立场不同,无法评论对错,她只知道有些事自己应当去做,那便去做,至于结果如何,就不去想了。
孙掌柜在这些人里有较大的话语权,之前的名单里也是他捐得最多。
他第一个站起来,走到桌前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心中的石头落地,金桐高声念出:“孙掌柜,白银五千两。”
“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当然。”金桐回道,又发自内心补充了句,“监察院由衷感激您。”
孙掌柜没有回答,径直开门走了。苏景明在他身后懒洋洋喊道:“孙掌柜慢走!”
有第一个人开头,之后就好办了。余下的人坐立难安,而金桐只需耐心等待。第二人来得很快,而且出乎她的意料。
王盛宣起身道:“说来我也算半个商会成员,金桐,帮我记上,白银五千两。”
金桐笑着对他点头,在第二行写下了他的名字。
许是受到王盛宣的激将,他一个外乡小辈出手如此阔绰,他们在扭扭捏捏就不好看了。
之后陆续有人走到桌子面前写下自己的名字,自发在原有金额上翻了十倍。
待到最后一人离开,金桐拎起名单,轻轻吹干墨迹,满眼欢喜对苏礼明道:“成了。”
转而她又担心起王盛宣:“你今日强出头,商会的人以后可能再难接纳你。”
虽然金桐不赞成王盛宣和商会的人有牵扯,但他若真因为今天的事情被商会排挤,金桐心里也很难过得去。
王盛宣无所谓道:“他们如果这般小肚鸡肠,是非不分,那我也不屑和他们相交。你说是吧,苏兄?”
苏礼明认同道:“王兄深明大义。”
走出酒楼天色已暗,王盛宣两天一夜没换过衣服,身上难受得紧,当即跟他们告别回去自己的住处。
金桐三人回了家,苏礼明没有进去坐坐的意思,连苏景明都觉得稀奇。金桐自身也累了,便没做挽留,三人在院子门口分别。
金桐一整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她倒也没觉得饥饿。简单沐浴后回到床上,肚子发出突如其来的抗议声,她不得不爬起来翻找些吃的果腹。
之前剩下的糕点,就着冰冷的茶水咽了几口,金桐苦命地叹息一声,感觉索然无味。
她的嘴巴已经被苏礼明养刁了。
继续忍耐还是出门觅食,天人交战之际,院门被扣响。金桐喜滋滋去开门,来人却让她有些失望。
不对,她到底在失望什么啊!
金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清醒,国公府的婢女震惊地看着她,问道:“小姐,您哪里不舒服吗?”
金桐甩了甩脑袋,道:“我没事。”
婢女把食盒递给金桐,道:“我家公子特意让厨房做的。”
“你家公子……自己怎么不来?”
婢女捂着嘴笑,又觉得这样很冒犯,忙收了笑意,“奴婢不知,公子说让小姐好好吃饭。”
金桐被她笑得双颊发热,匆匆道谢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