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盛宣一连消失十余日,就如同当初只见了一面就再无音讯的沈知之一般。
在此期间金桐去他落脚的住处寻过他,每一次都扑空,不禁纳闷这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苏礼明道:“王兄有自己的事忙,总不是坏事。”
金桐却不这样想,西京不乏险恶之徒,专爱坑骗他这样的大傻子,她越想越心惊,求苏礼明道:“帮我想想办法,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问清楚。”
苏礼明把任务下达给苏景明,苏景明敢怒不敢言,动员自己全部的人脉,终于在傍晚给他们带回消息:王盛宣在贵华楼参加西京商会的宴饮。
王盛宣初到京城,竟与商会扯上不浅的关联,处处透出古怪。一得消息,金桐直奔苏景明所说的贵华楼,马不停蹄地上了三楼。
靡靡之音飘荡在走廊上方,听得金桐太阳穴突突直跳,顺着乐声一路寻去,金桐推开门,屋内丝竹管弦之音瞬时消散。
屋内香气扑鼻,金桐侧头用帕子挡住,打了个喷嚏,目光逡巡之间,她看到舞姬怀里醉得不省人事的王盛宣,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西京有头脸的商户都在此处,有人脸色不悦,伸出食指指着金桐,狂言刚要出口,就被旁边的人死死捂住了嘴巴,对他摇了摇头——只因金桐身后那人。
苏景明倚着门框,双臂抱在胸前,一副看热闹的神态。
他趁着兄长不在西京的那些年,呼朋引伴横行霸道,他那张俊俏顽劣的脸,认识的人可不少。
舞姬见多识广,见金桐来势汹汹,当她是哪家来捉奸的夫人,个个缩着肩膀低垂着头,生怕自己入了金桐的眼。
金桐迈着大步子,停在王盛宣的小桌前,环着他的舞姬惊得一哆嗦,像被针扎了般,一把将王盛宣推开。
王盛宣睡地正沉,被人一推就不着力地往旁边倒去,额角不轻不重地磕在桌角,哼哼唧唧地转醒。
躺在地上仰视着金桐阴郁的脸,王盛宣感觉自己在做梦,他揉了揉眼睛,金桐模糊的脸依旧没消失。
“不可能,这一定是梦。”伸手要把自己掐醒,奈何醉酒的手软弱无力。把胳膊往舞姬那边伸过去,“你来。”
舞姬几乎快要魂飞魄散,颤巍巍地抬头,请示金桐的意思。
金桐道:“别留情。”
舞姬得了指令,撸起王盛宣的袖子,又尖又细的指甲像染了血,掐起胳膊内侧一块儿软肉,用力一扭,捻出一声鬼叫。
这下子王盛宣眼神清澈了几分,一边摩挲着被掐红的手臂,一边晃着脖子站起来,绕过矮桌,摇摇摆摆朝金桐走过去。
“不是梦吗?你怎么来了……”
他竟有脸问。
还不是担心他这个皮薄馅大的让人看着就好下口,被卖了恐怕还傻乐呵给人家数钱。
随着他的靠近,酒气差点熏金桐一跟头,她捂着鼻子恶狠狠道:“才来几天,就染上骄奢淫逸的毛病。”她被熏得上了头,自顾往外走,留一个后脑勺给他,“跟我回去。”
他脑袋里一团浆糊,只觉坠得慌。他没听清金桐说了什么,却凭经验断出她定是生气了,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见金桐要走,他便要拽她回来,自己却失了重心,整个人扑到金桐背上,头歪靠在她肩膀。
如此近距离之下,金桐快被缭绕的酒臭熏晕了。好在苏礼明及时解救了她,把王盛宣架走。
王盛宣还伸手要抓金桐,苏礼明便用空闲的那只手与他交握,低声道:“王兄,安静些。”
王盛宣真就奇迹般地消停下来,金桐脸色不虞,对在场众人道:“人我带走了,不扰诸位雅兴。”
苏景明门神一样杵在那儿,无人敢拦金桐抓人,也没人敢开口替王盛宣说话,都眼睁睁看着烂醉如泥的王盛宣被拖拽走,不知他醒后要面临什么。
苏景明建议就近找个客栈先将人安置下,金桐摇头道:“客栈不方便,看他醉成这样,夜里肯定有的折腾,身边不能离开人,直接回我那儿吧。”
苏景明小心翼翼看兄长神色,“孤男寡女,这样不好吧……”
金桐道:“没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
马车颠簸,到了家门口,王盛宣先扶墙吐了一遭,金桐脸色更黑如锅底,又无法做到不管他,只能等他醒了酒再把账一起算了。
收拾好一间卧房,苏礼明帮着把王盛宣放到床上躺好。金桐打来温水,浸湿了手巾给他擦脸。在家凡事净有吴嬷和青苗照顾,她实在没什么伺候人的经验,搞得王盛宣不舒服,自己也一头汗。
苏礼明从门外进来,接过帕子,让她去一旁休息。
“你怎么没走?”金桐问道。
苏礼明将浸了谁的手巾拧干,随口答道:“和景明回去后,我放心不下王兄,回来看看。”
金桐笑道:“你们两个关系倒好。”
苏礼明没再说话,细致地将王盛宣清理了一遍,金桐端着醒酒汤进来的时候,苏礼明正扶王盛宣坐着漱口。
金桐把醒酒汤递给他,随口道:“你不像第一次照顾人。”
苏礼明把碗沿贴在王盛宣唇上,喂他小口小口地饮下,一滴未洒。空碗还给金桐,他道:“景明小时候生病,不喜旁人近身,多是我在照顾。”
“毛病忒多。”金桐评价。
苏礼明笑笑,催她:“时候不早,王兄这边我来看顾,你明日还要上值,该歇息了。”
金桐受苏礼明帮助颇多,不好意思道:“那王盛宣就拜托你了,我去把隔壁收拾出来,你凑合一宿。”
苏礼明拦住她,道:“不用麻烦,我在矮榻上睡就好,夜里有什么声音,也能及时听见。”
金桐认为他说得有理,从隔壁抱来一床被褥在矮榻铺好,之后留言道:“你若应付不来他,一定要叫我。”而后回屋睡去。
翌日上值,金桐起得早,去隔壁瞧了瞧,桌上茶壶冒着热气,苏礼明坐着拿了本书看,床上的王盛宣睡得如同死猪一般。
“这酒劲儿够大的。”金桐嗤笑道,又问苏礼明,“他昨夜没闹你吧?”
苏礼明把手中的书合了放在桌上,答:“王兄夜里睡得很安稳。”
金桐要去上值,没再多交流,梳洗毕便离了家,和从后门出来的苏景明装个照面,她脚步不停,道了声:“早。”
“等等。”苏景明叫住她,试探问,“我今晨起来便没见兄长,姐姐可知兄长去向?”
他早就问了府内一众仆从,都说清早没见大公子出门,苏景明有理由怀疑兄长昨夜根本没宿在府内。
“他在我院里,你去找吧。”
果真如他所想一般,苏景明瞳孔震了又震,“他,你,你们……不成体统。”
“你兄长担心王盛宣,照顾了他一晚。”金桐急匆匆解释道,“没时间了,我得赶紧走,你自己去看吧。”
金桐踩着时间赶到监察院。
自从岭南回来,彭昱和周子衡便主动和她左右两边的人换了位子,现在这二位大将分别坐在她两侧,给她夹在中间。
先是彭昱瞧见她,贼眉鼠眼地对她做了个口型:“学士不在,快过来。”
偷偷摸摸去到位子上,彭昱道:“特意说过今日要早到,你怎的还迟到?”
金桐跟他解释不清,讪笑过关,凑近悄声问他:“学士们人呢?”
彭昱道:“俱被邱监察叫走了。”
话音刚落,各位学士便接连着回来。
“诸位,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下。”张学士清了清嗓子道,顺河水患的恶果延绵之今日,仍未得到妥善解决,百姓生活凄苦,朝廷号召各方捐款,我们监察院应当仁不让。”
说完,他的目光对对视上鬼鬼祟祟的金桐,金桐心虚地埋下头,生怕迟到的事情被当中发作。
张学士点点她,道:“你来统计捐款数额。”
几位学士以身作则,各自捐赠百两做出表率,金桐提起笔,不分排名先后,登记在一张空包名单上。
彭昱用笔杆戳戳金桐的胳膊,道:“我捐三十两。”
金桐小声问他:“日子不过了?”
彭昱的家境她了解,总归摆不脱“贫寒”二字。三十两整,却刚好是他来到监察院一月的俸禄,他当真一点儿也没给自己留后路。
彭昱道:“没事,反正过两天就发下月俸禄,挺挺就过去了。”
金桐小声赞道:“此等觉悟,吾辈惭愧。”
彭昱得了褒奖,美滋滋地继续埋首公文。
周子衡对金桐道:“我捐六十两。”
彭昱立刻闻声抬头,杀过去一个不满的眼色,“你怎么总压我一头?”
周子衡笑笑没说话,金桐对着彭昱安抚一阵,好说歹说劝他收回了也捐六十两的心思。
统计完毕,金桐整理好名单和银钱总数,便去找到邱监察。
邱监察拿着名单仔细阅览,目光扫过金桐名字的时候略微顿住,眉头动了动。
金桐以为名单哪里有问题,整个人不免忐忑,脑中不断回忆着来此之前的种种细节。
她虽不明问题出在何处,却准备好了接受问责,却见邱监察轻飘飘把她交上去的名单放在一方,从一摞公文抽出另一份名单来。
“这是户部统计的商会款额,你看看。”
金桐接过,挨个看去,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神情。
邱监察言简意赅道:“太少了。”
名单所列皆为加入商会的商户,每日营收如流水,一年的利润绝技不会低于千两白银,更有甚至乃至万两白银,但其中捐赠最多的也不过五百两。
金桐道:“既是自愿赠予,多了少了都是善举,不好挑剔人家。”
“那些商贾好日子过得太久了,个个都养成了拔不下毛的铁公鸡。”邱监察笑了,“谁跟他们讲自愿?百姓性命在前,我今日偏要明抢。”
那份名单被当场打回,金桐得到邱监察的手令,又听她说道:“去找户部要钱,随便他们去偷去抢去借,低于十万两就不要呈上来。这么几个子他们也好意思交差,当是在打发要饭的?”
金桐尴尬地立在原地,无奈地领了命,琢磨怎么完成这一桩差事。邱监察说的气话,她总不能如实跟户部的人转述,但若转达不到位,又怕耽误了筹款的进程。
她认命地往外走,步履沉重,深感自己是那铁锅上的烙子,两面受着煎熬。
连背影都垂头丧气,邱监察声带笑意地叫住她,终是给她指了条明路:“去找国公府的大公子,他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