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桐行至凉亭,见亭中已经有了人,便原地停驻。
邱监察瞧见石子路上的金桐,道:“你来了,也免得我去寻你。”
金桐走近行礼,邱监察顺势向她引荐:“这位是庄公公。”
庄公公赴宴,尚书府安排了好大的排场,金桐那时就没凑过去,只想避开,没成想仍是在此处碰上了。
“见过庄公公。”
庄公公面白无须,脸盘圆大,活像个发面馒头。硕大个脑袋与窄窄的肩膀之间全靠短而粗的脖子连接。
他说话时吊着嗓子,声音尖细:“你就是金桐?”
庄公公踩着小脚,绕金桐整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好一番,啧啧道:“咱家对你早有闻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位妙人。”
金桐对他的举止和语调感到不舒服,那神态语气仿佛赞的不是人,而是随便一只小猫小狗。
金桐忍着反感道:“公公谬赞。”
“咱家听说了岭南的误会。我那妹妹从前养在身边时就娇宠无度,是咱家属于管教,在此赔罪了。”他加重了“误会”一词,草菅人命的大事,一句话就要轻飘飘地揭过。
庄公公这一出赔罪给足了面子,他是皇帝身边有头有脸的人,便是尚书大人本人在此,也得顺着台阶下来,卖他个好。
可苏礼明的伤尚未痊愈,代他接受庄公公的赔罪,金桐做不到。她以冷脸对人笑脸,坚持不下这个台阶。
庄公公的笑逐渐转为冷笑,哼道:“咱家人微言轻,倒是叫人看不上眼了。”
邱监察打断:“公公在宫中侍奉,向来谨小慎微,规行矩止,我等有目共睹,不必替他人过错担责。”
“邱监察过誉了。”这话还算令他受用,他意有所指,“监察院的规矩,邱监察该好好立一下了。”
他阴狠地看了金桐一眼,扭着粗圆的腰肢走了。
“学生恳请监察大人责罚。”金桐道。
邱监察问:“我为何要罚你?”
“学生对庄公公不敬。”
邱监察笑了:“一个作威作福的阉人,敬他作甚?我恭维他两句,你还当真了不成?”
金桐羞愧,她意气用事,连累邱监察对那等人假以辞色。
“你无需考虑太多,我哄他,恰恰是因为不想责你。”邱监察恰到好处地递出甜枣,“月前之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金桐来寻邱监察本意是想归还双鱼佩,现下却难以启齿了。
邱监察早已将她视为自己人,这份看重金桐明白,她深知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因此愧疚逃避。
她的回应唯有沉默。
邱监察叹息道:“张婉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非是监察大人之失。”
“哦?”邱监察挑眉,饶有趣味地看她,“你当真这么想?”
邱监察的目光直射眼底,金桐无法承受地错开,扪心而问,她对邱监察有过怀疑。
张学士和苏礼明能想到的事情,邱监察又岂能预料不到?在这样的逼视下,金桐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欺骗对方。
略作斟酌后,金桐选择坦白:“危难之间学生也曾想过,监察大人是否想借张婉之手让我明白,选择您才是最正确的道路。”
邱监察点头赞许:“你所想不错,我确实存了这般初衷。”
“张婉高傲跋扈,就算嫁人也该风光无量,变故之下她不得已委身何太守做续弦,她理应怨我恨我。你到岭南,我料定她会有所行动,但她孤注一掷痛下杀手在我意料之外。”
“这件事确实是我的疏忽。”邱监察追忆道,“多年以来,张婉从未闹出过大动静,我还当她是认命了。原来沉默之下,她已经快要疯了。”
任张婉从前再风光无限,最后也只是庄嬷嬷轻飘飘落下的一颗棋子。
张婉固然可恨,却也有她的可怜。在庄嬷嬷与邱监察的博弈中,赢家是谁尚无定言,入局的张婉已是既定的输家。
金桐掏出早已备好的双鱼玉佩,双手奉上,原封不动归还给邱监察。
邱监察没接,道:“我这左一棒槌右一甜枣的,到底也没教你改变心意。”
“你当明白,时至今日,你的选择已经不重要。外人眼中的你我早已在一条船上。”
金桐早在一脚踏入监察院大门那一刻便已明了。
“学生知晓。”金桐回答。
“那是为何?”邱监察问道,“因为张婉?”
这件事邱监察自认做得不厚道,金桐因此疏远她也在情理之中。
金桐摇头,道:“学生从未想过与监察大人划清界限。”
邱监察指着金桐手心的玉佩,问她:“那这是何意?”
“学生俗人一个,仍无法摆脱心中假清高,不愿摘前人之桃。”金桐对邱监察保证,“学生誓与监察大人同舟共济,只希望监察大人收回此玉佩。”
“你呀……”
邱监察深感惋惜,如金桐所愿,一月前她亲手给出的信物最终还是回道自己手里。
“罢了。”邱监察摩挲着质地温润的双鱼佩,下巴超金桐一点,“有人寻你来了。”
苏礼明出现在金桐来时的那条石子路上,眼神询问邱监察是否打扰,邱监察笑说:“监察院还有事处理,我这位学生就有劳苏公子代为照顾了。”
这话不过是寻常的客套,金桐却品出了别的味道,面皮忍不住发烫。
苏礼明站在亭外,看着亭中怔忡的金桐,眼底溢出不明笑意。
金桐最恨他笑而不语的模样,总觉着憋了不可言表的坏,恼怒瞪他一眼,走出亭来,道:“景明生你气不是没缘由的。”
苏景明摇头苦笑。
十五月如银盘,空中明星稀疏。千家万户团员的日子,金桐仰躺在藤椅,小幅度前后摇晃,平添许多愁丝。
张学士言出必行,大刀阔斧整顿了监察院的歪风,在周子衡和彭昱的影响下,不少人对金桐的态度有所改善。
今夜,家在外乡的同僚们商量着凑在一起搭伙过个团圆夜。金桐不忍丢下王盛宣,便婉言拒绝了他们的邀约,不想这个王盛宣压根没念着她,连个影子都见不到。
金桐输出一口郁结之气,想着下次见面怎么和他算账。她心中若是没有盼望便罢了,有了盼望又落空,才更加怅惘。
苏礼明和苏景明在家中陪伴双亲左右,她总不好打扰,一个人孤零零呆在院子里,金桐渐感秋夜萧索。
夜深露重,一阵细风吹过,指尖失了温度。这月亮再圆也赏不得了,若是孤苦地染上伤寒,真真惨上加惨。金桐好生心疼自己一番,便从藤椅起身,将院门落了栓,准备早早歇息了。
她刚要回房,便听大门传来一异响,留步细听,门栓咔哒作响,似是门外有人。忙折返开门,照面的却是苏礼明两兄弟,惊喜散去,金桐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苏景明胳膊撞了下兄长,道:“我们这样巴巴惦记人家,人家却不领情。”
“哪里的话。”金桐讪讪笑了,门开得大了些,侧身让他们进来。
苏景明拎着食盒,晚间风凉,不便在院中邀月同宴,金桐领着他们进了里屋。
金桐去够食盒,被苏景明一个旋身躲开,揭开盖子,整整三层饭菜,桌面不算小,却也将将铺满了。
苏景明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一个,此刻干上了侍女的活计,嘴里还故意絮叨:“不被欢迎的人总得好好表现,哎呀,免得主人家厌烦。”
“谁不欢迎你了,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金桐一边哄他,一边伸手去端食盒里的盘子。
“有了新人忘旧人。”苏景明轻轻拂开金桐,“可不敢劳姐姐贵手,姐姐请坐。”
这孩子真是恼人!
金桐瞪他,他却假装看不见似的,幽怨却也任劳任怨。她偷偷拿手肘撞苏礼明,道:“你哄。”
苏景明状似不看他们,却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中,喉间溢出一声恃宠而骄的轻哼。
苏礼明面无表情问他:“当真要我哄你?”
真不知他是哄人还是恐吓,苏景明立刻恢复正常,“我好了。”
金桐被逗得开怀,笑倒向身旁之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过近了,但苏礼明没有提醒。
苏景明看着贴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禁眯起眼睛,坏心眼地给苏礼明添堵:“不知姐姐在此佳节,惦念的是何人也?”
苏礼明却道:“自是王兄。”
苏景明不免兴味索然,原来兄长什么都知道,单他一人瞒在鼓里,还自作多情替人家吃着飞醋。
金桐看他又拉下脸,可怕他再对着自己耍脾气,软着语气说:“我从下午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
苏景明看她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便暂且放他二人一马,将碗筷分发出去,道:“快些吃,等下凉了。”
金桐暗自庆幸总算蒙混过关,腹中饥饿也不是作假,便不客气准备开动,却见苏礼明从旁又拿上来个小食盒。从进门起她的心思全在苏景明身上,没留意他也拎了东西。
苏礼明打开小食盒,从中端出一个素净的白瓷盘子和碗碟蘸料。
“先吃饺子。”
金桐喉间滞涩,眼圈渐渐红了,她久久凝视着苏礼明,嘴巴张了又张,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面对这般心意,仅是一句谢谢,倒显得轻了。
她夹起一个圆鼓鼓的饺子,一口要掉半只,细细咀嚼,最后连同心中的动容一起吞咽下去。
苏景明酸溜溜道:“兄长不是不会哄人,只是不哄我。”
他心酸地为自己挑了一只最大最肥的蟹,对着它自言自语:“蟹兄啊蟹兄,人家成双入队,唯有你我形单影只,待你入我腹中,咱们俩也算做个伴。”
耳边是搞怪的打趣声,金桐弯着眼注视着苏礼明,苏礼明举杯回以一笑。
美酒佳肴,今夜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