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桐久久没回答,苏礼明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温声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好。”她小声回答。
她本来也是为这件事而来。
担心苏礼明沐浴后伤口沾水,她专门找到周子衡,拜托他帮忙换药,却被苏礼明回绝了。
前思后想,她放心不下,便亲自过来了。
苏礼明走到床边坐下,见金桐还呆愣在原地,便对她道:“过来。”
金桐起初有些羞意,但想着来都来了,何必扭扭捏捏,便迈着步子走过去。
她站在床榻前,弯腰去够苏礼明里衣的袖子,被他轻飘飘躲开。
“坐。”苏礼明又道。
金桐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咬了下嘴唇,搭个边坐下了。
他们之间有些距离,苏礼明看她两条胳膊绷得直直的,指尖勉强碰到他的衣袖,想叫她再坐过来些。
可转念一想,若是逼太急,让人红了脸,保不齐又会像上次游湖回来那样,连走路都要避着他。
罢了。
苏礼明主动挪近,金桐手上动作一顿,却没说什么。
他的里衣料子轻薄柔软,金桐往上挽了几次,总是滑落下来,苏礼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跟袖子做斗争,道:“别急。”
怎会不急,金桐额上都急出了汗,她清清嗓子:“那个,你把衣服脱下来吧。”
她两只手比划着,“只脱半边,胳膊露出来就好。”
金桐感觉自己舌头要打结,若是没有手上的动作配合,她怕是连话都说不好。
她一边强作镇定,一边觑着苏礼明的脸色,觉得自己好像趁人之危的登徒子,苏礼明则是柔弱的小白花。
好在苏礼明没什么过激的反应,不然她真要无地自容了。
修长的手指搭上襟带,金桐看着,莫名咽了下口水。
她不敢再看苏礼明,装作不经意地偏过头,却不知紧促的呼吸早已将她暴露得彻底。
“帮我。”
金桐听到他这样说。
苏礼明衣衫半解,白花花的胸口隐匿在雪白的衣领间,在门口金桐早已一窥春色,当下还是被晃了眼。
她眼神无处安放,仿佛失措的鸟,慌乱寻不到落脚点。无论她看向哪里,余光总也避不开那抹亮色。
“怎么帮?”金桐尽量平稳声音问道。
“袖子,我一只手不方便。”
苏礼明单手行动受限,衣领挂在肩膀,半掉不掉的。
金桐帮他把半边衣服扒下来,十个手指尖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她协助苏礼明成功把左臂从袖子中解救出来,丝毫没意识到苏礼明身边没人的时候,一个人是怎么沐浴更衣的。
苏礼明手臂缠的纱布已经松垮,有血迹渗出来。
鲜艳的血色仿佛兜头一盆凉水,金桐整个人瞬间清醒,任何心猿意马涤荡一空。
“伤口怎么裂开了……”捧着苏礼明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拆下纱布,像在对待稀世珍宝。
好在伤口只是出了点儿血,没有化脓,她用手帕仔细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水,头在不知不觉间越靠越近。
“往后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要再沾水了。”她沾拭血迹的动作十分轻缓,连带着声音也轻轻柔柔的。
苏礼明盯着她的发顶,应道:“我知晓。”
清理完伤口,金桐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打开金创药,足有手掌长的伤口皮开肉绽,她光是看着都受不住,一时难以下手。
“可能有些疼,你忍一忍。”她提醒道。
下午大夫给苏礼明清创包扎,金桐作为女子回避了,在场的彭昱和周子衡看得龇牙咧嘴,最后都背过身不忍再看,苏礼明本人硬是一声没吭。
这会儿他却对金桐道:“你轻一些。”
金桐想他是国公府公子,几时受过这样的伤,心中愧怍,道:“我尽量。”
她左手轻托苏礼明的胳膊,右手捏着药瓶,食指在瓶身轻轻一点,白色的药末便洒在狰狞的伤口上。
她怕他疼,连忙吹了吹。
苏礼明的身体抽动了一下,金桐抬着头看他,“疼了?”
“唔。”苏礼明看着自己的伤口,“吹过就好多了。”
接下来,金桐如法炮制,洒一点儿药就吹一吹,最后用干净的纱布一圈一圈重新缠好,帮他穿好衣服。
“多亏有你,否则我这药怕是换不成了。”苏礼明感激道,“明日还来吗?”
金桐道:“当然要来,给你换药我责无旁贷。”
若不是苏礼明替她挡了刀,这么长的伤口就要出现在她身上。
苏礼明不要她的道歉,也不要她的道谢,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偿还这份恩情。他需要帮忙,金桐再高兴不过,她能为苏礼明做的不多,这点儿小事自然不会推脱。
夜已深了,不宜久留,金桐准备告辞,苏礼明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金桐背对着苏礼明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她指的是苏礼明替她挡刀受伤。
苏礼明对此不置可否。
没有得到回应,那就是不答应了。
金桐回身,忍不住问他:“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好吗?如果是王盛宣,你也会毅然决然地挡过去吗?”
话一出口,金桐便恼火自己问的什么破问题,怎么无端扯到王盛宣身上去了?
她安慰自己一定是今日经历的事情太多,头脑昏沉,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回去屋子好好睡上一觉。
“不会。”苏礼明回答道。
金桐一愣,耳边似有无数密集的水泡炸裂开来,似欢喜似酸涩,声音细微却又震耳欲聋。
苏礼明问她:“你有帮王盛宣换过药吗?”
“没有。”
苏礼明满意地笑了,绕过金桐拉开房门,道:“时候不早,好好休息。”
金桐住的屋子就在苏礼明对面,苏礼明目送她回到自己屋子,又看着她先关上了门。
她关门之后并没有立刻往屋里走,而是仰着头靠在门上。
听着对面房间门扇合上的声音,金桐整颗心仿佛才从温水里捞出。
静谧的房中,时间似被无限拉长。金桐安静地倚靠着门,静待热潮褪去后的答案。
许久后,她对着空气轻笑了一下。
她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她想。
一连几日,何太守带着礼品来访,都被张学士拒之门外。
听说何太守又来,彭昱他们把苏礼明按在房里不让他出门。金桐笑着摇摇头,出去看情况。
何太守一看见金桐,热络地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他日日来,日日碰壁,除了张学士以外,金桐是他第一个见到的人。
“小友无恙否啊?”
何太守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人参等各种珍贵的药材,其中几样金桐识得,功效是专门疗养外伤和安神的。
金桐瞥了眼张学士,他板着脸,却没表现出抗拒的意思。金桐从何太守手中接过盒子,道:“何太守有心了。”
这么多天,这是他得到的第一句好话。
张学士之前总是乐呵呵的,自那事发生之后,再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每天他诚心诚意来,对着张学士说尽软话,得到的回答无非“嗯,啊,哦”三字。
“是我对不住小友。贱内行事乖张,目无法度,竟背着我做出如此疯狂之举。按律应当……但看在贱内身怀六甲的份上,请小友宽恕,放她一马。”何太守哀叹连连,一边装作用袖子拭泪,一边看金桐脸色。
他恳求金桐放过张婉,并非真心实意怜惜妻子,只不过以此做个试探。言辞凿凿间他已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便是金桐决意追究,他也只需将张婉推出来抵罪,自己最多落得一个无知的罪名。
看他模样,应是不知书房中那本至关紧要的账本已经到了他们手里。他若是知晓,只怕疯狂程度比张婉不遑多让。
不知张婉为何没将此事透露给何太守……
“我大概知晓了令正对我敌意的缘由,她实在想错了。”金桐苦笑道,“我只是检察院一名普通学子,在邱监察跟前实则连话都说不上。”
金桐已经从张学士口中得知事情的前因后果,张婉执意要杀金桐,要从她与邱监察的旧怨说起。
十年前邱监察在岭南的作为虽被紧急叫停,调令出自宫中,何太守也知晓。他以为邱监察依仗的是陛下,遂起了攀附之意。
庄嬷嬷不得已将张婉下嫁给何太守做续弦,以此笼络他,何太守最后如庄嬷嬷所愿,成了她的人。
张婉在西京过得锦衣玉食,此一遭无异于飞来横祸,她不敢对狠心将她远嫁的庄嬷嬷生怨,反而视邱监察为罪魁祸首,因此恨毒了她。
金桐是个女官,又出自监察院,张婉擅以为金桐与邱监察的关系类于自己与庄嬷嬷的关系——即便不似母女般亲密,张婉也当金桐是邱监察作为继承者培养的人选,便把满腔恨意转嫁到了金桐身上。
难怪张学士和苏礼明当时举止怪异,原是早有所感。
金桐听完,当时还觉得张婉怎可如此草菅人命。
张学士却感慨,张婉素来是个笑面虎。庄嬷嬷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张婉又是庄嬷嬷的义女,平日里杖杀个宫女太监不算什么,便是到了岭南,依旧不改当年秉性。
金桐听完亦是颇多无奈。
张学士道:“小友放心,我已经跟贱内说清楚,保证她以后绝不会再找小友麻烦。”
金桐心里琢磨着账本的事,想来张婉满心怨怼地嫁给何太守做了续弦,应是貌合神离,未将账本的事告知于他。
金桐想了想,道:“说开就好,我只不过受了些惊吓,苏公子却是实实在在地受了不轻的伤。”
何太守怕的也正是这个,便是监察院不追求,光国公府追究也够他喝上一壶的。
“还请小友替我在苏公子面前多多美言啊。”
“那是自然。”金桐应下了,又暗示他,“苏公子这几日忌口,吃什么都没味道,心里烦闷得很。若是何小姐能亲手做上几道菜送来,想来他心情应该能好些。”
何太守听完连连点头:“明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