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桐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淡然,她在赌。
她也曾孕育过一个孩子,明白母亲与孩子之间深刻的羁绊。她相信张婉身边的嬷嬷不怕死,甚至张婉也不怕死。
但她觉得,作为母亲,张婉一定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她承认自己手段下作,好在她赌对了。
张婉如果真的为了达成目的不惜任何代价,她必然会输得一败涂地,因为她无法真正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来谈谈吧。”金桐俯视躺在地上的张婉,“夫人想办法救人,我自会保夫人与胎儿平安。”
起初张婉坚持闭口不言,金桐也装作不急,只用目光不断在张婉的肚子上梭巡。
她们一个蹲着,一个躺着,本就不对等,只要张婉有所动作,金桐有十足把握制服住她。
金桐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张婉做出决定。
张婉扭过头看向院子,心知所倚仗的护卫鞭长莫及。
“你们遇见的流寇是我的人,目标从始至终都是你而已,不会伤害旁人。”
张婉所言与张学士的推断一致,金桐安下了心。
眼下要紧的事情是她和苏礼明如何脱身,他们还得回去接应张学士。官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总不能让张学士带着彭昱和周子衡原地过夜。
苏礼明脚下的嬷嬷挣扎个不停。
苏礼明以剑柄击她颈侧,在嬷嬷昏迷之后,他走到了金桐旁边。
金桐收起匕首,对张婉道:“地上冷硬,起来说话。不过我劝你不要搞小动作,苏公子的剑定不会慢过你。”
她双手去扶张婉起身,张婉没有拒绝,顺从地搭着她的手站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婉以手背轻碰下巴的伤口,疼痛使她瑟缩一下,“你想挟持我以从太守府脱身。”
她没有第一时间给护卫下达命令,而是侧头微笑看着金桐。
“从我起身这一刻起,你们就已经威胁不到我。金桐小姐,你太年轻,心肠也太软和。”
金桐神色冷峻地看着她,张婉却如同看穿她的虚张声势一般,往她跟前逼近几步。
金桐站着没动,她们两人的身体几乎碰到一起。
张婉说得对,她本可以粗暴地拖拽张婉起来,但是她没有。顾及到张婉有孕的身子,金桐选择了最温和安全的方式,无疑把自己暴露得彻底。
张婉牵起金桐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稳操胜券地笑了,就像在说:我把弱点亲自送到你手中,你又能如何?
张婉赢了,孩子不是金桐威胁她的工具,而是她的保命符。
金桐无言得抽出手,把张婉晾在一边,对苏礼明道:“我们走。”
“进了太守府的门,你以为还出得去吗?”张婉看着他们的背影,对院中蓄势待发的护卫道,“动手。”
苏礼明应对着来自各个方向的进攻,金桐说不出让他别管自己这种话,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呆在他身边,让他不分心地保护自己。
苏礼明左臂为她挡了一刀,汩汩冒血,金桐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强迫自己冷静。
他们且战且退,一路退到太守府大门。
按照张婉的吩咐,大门早已紧闭,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金桐与苏礼明就像被困笼中的囚鸟。
门闩卡得死紧,金桐用匕首一下一下砍在门闩上,她的双手很快因为反震而力竭,门闩上只是出现小小的豁口而已。
她站在门边,进退维谷。
张婉悠然立于战圈之外,“我既然敢承认堵截马车的是我的人,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别再负隅顽抗了金桐,你要拖累苏公子至何种境地?”
长刀竖着劈下来,苏礼明惊险地躲开。金桐眼看这一幕,微微张口。
“保护好自己,别分心。”
不等金桐说话,苏礼明就出声打断她。
金桐猝然醒悟,张婉在攻心。
苏礼明是国公府的人,张婉还没疯狂到敢让苏礼明交代在这太守府。苏礼明一心与她共进退,张婉的人投鼠忌器,使不出全力,战局僵持在一种相对的平衡。
所以张婉选择她作为突破口,试图将她与苏礼明分割主动放弃求生。
可即便看穿张婉的意图又如何?他们落败已成定局,剩下的只需交给时间。
苏礼明以一敌四,还能分心给她。他仿佛背后长眼,洞悉金桐心中所想,道:“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眼看苏礼明越退越近,金桐想着,她的路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却忽然听闻门外一阵骚乱,似有打斗声。
张婉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大声道:“所有人,停手。”
看张婉的反应,门外不是她的人,打斗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但门外也不是金桐他们的人,远在岭南,她想不到有谁能未卜先知,专程来此救援他们。
外面很快传来“哐哐”的破门声,苏礼明护着金桐后退几步,几乎在下一瞬,大门因为撞击轰然打开。
张婉微眯了眼睛,不善地看向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大胆贼人,胆敢来太守府撒野。”
一个少年声音不大不小地抱怨道:“头儿,这什么狗屁太守府,里面的人怎么张口就骂人?”
是镖行的人。
黑皮汉子安抚少年道:“我们不请自来,还撞坏了人家的门,挨骂也是应该。”
少年点点头:“头儿说得有道理。”
这时,张学士从旁走出,“夫人说的贼人,可是老夫吗?”
看见张学士安然无恙,金桐不禁热泪盈眶:“学士。”
张学士对她和苏礼明招手:“愣着干嘛,闹得鸡飞狗跳,惹夫人动怒,还不出来?”
张婉大势已去,强留不下金桐,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和苏礼明出了太守府大门。
金桐委屈极了:“学士,苏礼明受伤了。”
张学士看着苏礼明被血浸透的半条胳膊,面色难看:“我该怎么和国公爷夫妇交代。”
彭昱见了苏礼明的伤势更是直抽凉气,比个了大拇指:“真汉子。”
那么多血,估计伤口深可见骨,他不敢想象苏礼明是凭着怎样的意志站在这里的。
彭昱抖了抖,不敢再看。他扬起下巴,对门内的的张婉冷嘲道:“学士交代什么?我看,该向国公府交代的另有其人吧!”
金桐此刻已经无心他们的嘴仗,一心系在苏礼明的伤势上。
苏礼明见她眉头紧锁,眼圈红红,宽慰她:“轻伤而已。”
人已经接到,他们还要去安顿,苏礼明的伤也亟待处理,张学士隔着大门对张婉道:“今日之事,望夫人代为转达,监察院和国公府需要一个交代。”
张婉功亏一篑,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头。
夜晚,苏礼明沐浴过,上身**地坐在床边,单手给自己换药。
有人叩了三声门,他停下手中动作,问道:“谁?”
门外人答道:“是我,周子衡。”
苏礼明起身披上里衣,给周子衡开了门。
周子衡朝他房内望了望,看到床上的纱布和药瓶,便知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我帮你换药。”苏礼明的手还把在门上,出于礼貌他询问道,“让我进去?”
苏礼明挡在门口没动,婉拒了。
“我不习惯让人触碰,多谢周兄好意。”
周子横只能道:“好吧,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苏公子再来叫我。”
周子衡走后,苏礼明重新坐回床上,刚脱下左边衣袖,又有人敲门。
他当是周子衡去去而复返,便没问来人,直接去开了门,却是眉头一跳。
门外站着的人并非周子衡,而是金桐。
苏礼明紧着里衣,领口敞开至锁骨下方,金桐感觉自己的脸有逐渐发烫的迹象,别开眼,问道:“方便我进去吗?”
苏礼明低头看了眼自己,问道:“现在?”
金童轻轻“嗯”了一声。
苏礼明稍稍整理过衣领,侧开身子让路,让金桐进来了。
金桐低着头走进他的屋子,眼睛瞥向床上的药瓶,道:“今日多谢你。”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苏礼明道,伸手去拿挂着的外衣。
金桐转过身子,口不择言道:“不用穿了。”
言罢,她就意识到这话太奇怪了,懊恼地咬了下嘴唇,却忽略了苏礼明当着她的面穿衣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好。”苏礼明应道,声音里藏着笑意。
金桐重新转回身,见苏礼明温和地看着自己,知道他是在等待她的下文。
憋了半天,金桐问出一句:“你疼不疼?”
她看见苏礼明的嘴角微微上扬,神色有些玩味。
“疼的。”
金桐瞬间失语,苏礼明在捉弄她。可一想到他血染的手臂,心还是抽痛了一下。
“对不起。”她垂眸歉然道,“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苏礼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前走上两步,微微低下头看她,“不让说道谢的话,就说道歉的话,当真拿你没办法了。”
历经那样的惊心动魄,金桐直到晚上心绪也难以平静,此刻苏礼明忽然的靠近更让她心乱如麻。
她在身量上较苏礼明矮了一头,烛光从后面打过来,被苏礼明挡住大半。
这是她第一次在苏礼明身上感受到属于成年男子的侵略性。
她被笼罩在苏礼明的阴影里。温热的气息自他身上不断传来,裹挟着氤氲的水汽和苦涩的药草味道,不由分说地吞噬着她。
她心中产生了退意,刚有动作就被苏礼明捉住,抬起头,见苏礼明双眸幽深,她心跳擂鼓。
手腕被苏礼明隔着衣袖松松地钳着。
苏礼明没有用力,只要她想,随时可以甩开,可是出于某种原因,她没有那样做。
金桐感觉自己与苏礼明之间好生古怪,空气似在偷偷升温,熏得她双颊都热了起来。
她本能地对抗这种怪异,固执地盯着苏礼明的脸,一错不错地。
在长久的对视中,金桐最终败下阵,她错开眼,却听苏礼明发出闷闷的笑声。
“可以帮我换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