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岭南耽误了不少时日,监察院来信询问他们事情进展,若已完成就尽快回返。
张学士他们告别三石村,收拾好行囊,即将启程回返西京。
临别前,何太守带着何盈盈特来相送。
这一趟何太守在他们身上没讨到一点儿好处,唯一的收获就是何盈盈与苏礼明相处得还算不错。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何盈盈对金桐有话说,照例拉了苏礼明来当挡箭牌。
何盈盈看似没什么表情,周身却散发着难过的气息。她不想金桐离开,但多年以来隐藏情绪的习惯使她不愿表露出来。
金桐询问了她一些琐事,主要是她何太守对她的态度。
有了苏礼明的名头作庇护,她的处境照原先先比应当会好一些,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想要帮助何盈盈脱离苦海,还需要另寻他法。
金桐絮絮叨叨叮嘱她很多事,尤其是在他们离开之后不要顶撞何太守,他爱怎么想怎么说就随他去,只当听不见就好。
一切等她回来。
何盈盈呆呆地出神,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金桐无奈地捏捏她的手,道:“回去吧。”
何盈盈却突然拉住她的手一把抱住了她。
何太守往这边正好看到这一幕,嫌弃道:“像什么样子。”
何盈盈放开金桐,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经过张学士的时候,张学士善意调侃道:“别舍不得了,又不是不回来。”
返程的马车上,金桐迟疑地将手探进衣襟,摸出一本不算厚的本子,是何盈盈趁抱住她时塞进她怀里的。
本子平放在双膝,金桐翻开第一页,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本账本,似乎还是何太守亲笔所为,里面清晰记录了每一次进账和出账,此刻到了金桐手中,成了最有效指认他贪污和行贿的证据。
“学士。”金桐的声音不稳,“您看这个。”
闭目养神的张学士睁开眼睛,凑过头去看,也被吓了一跳。
“哪来的?”
“是何盈盈……”
金桐越想越心惊,何盈盈好大的胆子,一声招呼不打,就这样当着何太守的面送了她一份大礼。
何太守若是发现这么重要的账本遗失,何盈盈面临的会是什么,她不敢想。
“太守,我想留在岭南。”
张学士道:“稍安勿躁,我知道你担心何太守家的小闺女。你好好想想,何太守现在还没发现账本遗失,你没缘由地留下,是不是让他疑心?”
“又或者他已经发现账本遗失,却没证据是何盈盈拿的,何盈盈也不会傻到自己承认,你贸然送上门,何太守就能给何盈盈定罪了。”
张学士的话不无道理,金桐道:“是我关心则乱了。”
作为重要证据的账本在几人之中传阅了一番,想到张学士之前避而不谈的事情,周子衡道:“学士,您之前让我们考虑的事情,我已经考虑好了。”
“何太守依仗的人是谁?”
张学士问马车中的其他几人:“你们都想好了吗?”
彭昱不甘落后道:“我也想好了。”
金桐亦点头。
彭昱问苏礼明道:“你呢?”
苏礼明本来不必牵扯其中,却因车厢狭小避无可避。
周子衡拍他一巴掌:“苏公子又不是监察院的人,你问他做什么?”
“唔,我与大家一样,也考虑清楚了。”苏礼明道。
张学士可不认为苏礼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无所知,“苏公子说笑了。”
“要谈何太守的靠山,就不得不提到他现在的夫人。这位续弦的妻子,面上看是个没背景的孤女,实际上却是太后身边庄嬷嬷名义上的义女。”
“即便有这层关联,也不能贸然断定庄嬷嬷包庇何太守的所作所为。庄嬷嬷毕竟是太后身边之人,她若做出这种事情,太后颜面何存?”
张学士道:“你们应该有这样的考量,但我所说事实并非空穴来风。三石村村长说十年前邱监察被紧急召回,你们可知是何人下的命令?”
邱监察那是也只是六品小官,尚未掌握监察院大权,彭昱猜道:“还能是谁?前任监察大人咯?”
张学士摇头,卖了个关子:“没那么简单。”
金桐下意识看向苏礼明,回想起她入职检察院第一天当晚,苏景明提起的那桩辛密。
“可是圣上?”
此言一出,可让彭昱道吸一口凉气,“饭可以乱出,话可不能乱说。”
“邱监察得到的诏令正是来自宫中,出自陛下之手。”张学士意外地看着金桐,而后瞬间了然,“定是苏礼明透露给你的。”
苏礼明道:“学士误会了。”
“不是你说的?”
张学士半信半疑,转念一想,苏礼明并非爱讲是非之人。便是他果真说了,也断不会不承认。
正因如此,张学士也更加疑惑,金桐到底是如何猜到陛下身上的。
面对好几束好奇的眼光,金桐抬头望天。不是她故作神秘,她总不能说是苏景明背地里讲陛下和邱监察的八卦吧。
苏礼明与她心照不宣,转移话题问道:“知晓陛下召见邱监察回京的人不在少数。”
“是啊。”张学士汗颜,“这事在当年引起不小轰动,御史弹劾的折子数月未曾断过,教陛下好生头痛。”
彭昱还没悟出其中关窍,呆呆问道:“邱监察那时还只是六品官员吧,陛下这般是为何啊?”
周子衡不忍直视地别开脸,问张学士道:“可是这些与何太守背后之人有和关联?”
张学士道:“依你们看来,陛下此举是在维护邱监察?”
“难道不是吗?”彭昱当即反问。
张学士自然不会凭空有此一问,定然话中有话,周子衡思索道:“陛下是在维护邱监察不假,同时也在维护何太守背后之人。”
“他紧急召回邱监察,中断邱监察的下一步行动,实则是为了怕两人真的对上。”
张学士满意地点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彭昱也开始转动脑筋,“能得陛下亲自下场维护的人可不多啊。难道真的……真的和太后身边的庄嬷嬷有关?”
“可是这样也不对啊。庄嬷嬷再有资历,也只是一个嬷嬷而已,怎么就值得陛下这样相护?”
“这就是另外一件事了。”张学士说到这里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陛下不是太后亲生,只是在太后亲子夭折后过继到名下的,庄嬷嬷确实从闺中就伺候在太后身边的。”
“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从闺阁小姐,到皇后,再到太后,个中艰辛也只有她们二人知晓啊。陛下在太后心中的分量,与庄嬷嬷在太后心中的分量,孰轻孰重还不好说。”
虽然张学士是这么说的,但堂堂天子竟与一个嬷嬷作比,孰轻孰重已经一目了然了。
太后不是皇帝生母,却也尽职尽责地将他培养成一代君王。他能荣登宝座,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以及其母家在背后出了多少力,皇帝清楚洞悉。
他与太后之间,是比母子之情更为复杂沉重的感情。亲情与恩情相融混合,使皇帝待太后之心,不是亲子更胜亲子,皇帝至孝举世闻名。
也因为这样错综复杂的情感,皇帝绝对不会做出令太后伤心之事,只要庄嬷嬷没有谋反的意图,皇帝就绝不会动她分毫。
金桐叹出一口气,将大逆不道的话吞回腹中。
她无法赞同皇帝的孝道,觉得皇帝行事有些优柔寡断。世上之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尽孝是对,庄嬷嬷贪赃是错。包庇庄嬷嬷以尽孝心,也无法把错的强掰成对的。
太后身为曾经的国母,若是知晓身边之人如此行事,即便念着旧情,也不会置百姓于不顾,更不会仅凭私心就一味包庇她。
皇帝这样做,实是将太后看低了。
“太后始终不知道庄嬷嬷的行径吧?”金桐问道。
张学士道:“应是不知,陛下有意纵容隐瞒,哪个人敢闹到太后眼前去让太后知道?况且这几年太后年岁大了,深居简出,想见太后一面谈何容易?便是见了,也要先从庄嬷嬷眼前过。”
“我认为这样不对。”金桐道,“连邱监察也没办法让太后知道这事吗?”
听到这个问题,张学士开始支吾,“邱监察还真做不到。”
“为何?”金桐疑惑道。
在她心中,既有能力又有一腔孤勇敢于对抗陛下的人,邱监察算其中之一。
“太后对邱监察有些偏见,具体我不会说,你们也莫要问了。总之,邱监察求见太后,一定会吃闭门羹。”
“这事难啊。”彭昱苦着脸道,“我怎么觉着,这是一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大事?”
顺着陛下的心意,就对不起百姓与自己的良心良心。
站在百姓与良心一边,就是摆明了要和陛下作对。
年轻的学子尚未经历过风浪,从没料到要在如此早的时候在忠君与爱民之间做出选择。
周子衡无情道:“你现在才明白过来也不算迟,现在退出也来得及。”
彭昱沉默一瞬,赌上未卜的前途,咬牙道:“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