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盈盈倚在船舱里,一边的胳膊打在护栏上。
日光倾泻,睫毛在她的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她半眯着眼,眺望远处惊起的沙鸥,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
这一百五十文的船,到底是让她乘上了。
船夫虽然少赚了五十文,但这于他而言也是一笔大生意。
他引他们登船时客气周到,撑船的双臂也十分有力沉稳。
棹杆拨弄水波,船儿平稳行进,船上的人感受不到来自水下的阻碍,就好像凭空漂浮一般随波逐流着。
船夫也满意于自己的功夫,甚至心情不错地哼起了小曲儿。
何盈盈下意识接上他的调子,却在听见自己声音的瞬间骤然回神,恍如梦醒。
见她情绪忽然低落,金桐关心道:“怎么了?”
“这支小调是我母亲从前常哼的。”
“我不开心母亲就带我来坐船,两个人一百文,她总是要攒好久。”
何盈盈口中的母亲,并不是指她现在称作“母亲”的那个人。
何太守的结发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太守府现在的当家主母是为续弦,何盈盈是何太守与第一位妻子的孩子。
这些事情算不上秘密,个中细节只要有心便可探听得来。
但金桐对别人的家私不甚感兴趣,未曾刻意打听过,尽管如此,流言还是在不经意间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金桐摆出一个倾听的姿态。
如果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何盈盈,那么她很愿意继续听下去。
何盈盈感受到金桐温和的目光,或许因为她许多年没有被人关心过,又或许是她已经太久没和谁说过话了。
总之,何盈盈真的很想倾诉些什么。
自从上次与金桐分别之后,她便一直很想。
只是……
她略带不满地看向苏礼明——这位不被她欢迎的国公府公子。
她既因父亲而厌恶他,又因想要与金桐共处而不得不利用他。
苏礼明本来正欣赏湖上风光,察觉到何盈盈的目光,颇有风度道:“我去甲板透透气。”
船舱里只剩下何盈盈和金桐二人。
小小的船舱为她们隔绝出一方天地,在这里,何盈盈得以短暂地喘息。
“我的母亲是渔女出身。”
“母亲初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穷秀才。”
何盈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平静地讲述着别人的故事。她不愿称何太守一声父亲,只以“他”代之。
“母亲生得美,他对母亲一见钟情,不顾家里反对,一意孤行要娶母亲为妻,不惜错过那一年的乡试。”
“后来他当了官,带着年幼的我和母亲来到岭南,一切都变了。”
何盈盈在很认真地回忆。
母亲离世时她还太小,年幼时她对外界的感知不多,那种变化对她而言太过艰深。
她只是凭本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得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当年的她说不上来。
现在的她想不起来。
这些都是她从母亲口中得知的,照本宣科地讲给金桐听。
金桐从她的双眸中看出了疑惑。
何盈盈在不解,她需要有人为她指点迷津。
“人为什么会变呢?”
提起那段往事,产生这样的疑问,何盈盈没有任何仇恨或痛苦的情绪。
她的语气轻而淡,像一个真心求知的人。
母亲口中曾经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呢?
可惜金桐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她对于父母双亲的记忆甚至比何盈盈还要少。
她的母亲因生产而早逝,她的父亲因思念母亲而离世。
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多么笃深,她永远也无法洞悉了。
但她始终相信世间有些东西是能够亘久永恒的。
她的父亲和母亲不仅一直深爱着彼此,也深爱着她。
她也将永远敬爱并怀念他们。
“人是不会变的。”金桐道,“你看见的改变,也许只是他暴露的本性。”
何盈盈垂下眼皮,像一个沉默的人偶。
她看似在出神,微颤的睫毛却表明她正在思考。
金桐轻轻开口:“我从前做过一个梦,没有和人说过。”
“什么样的梦?”何盈盈问她。
金桐尽量将自己从中摘出,悠悠道:“梦中有一女子,寻得一位好郎君,周遭人都很钦羡。他们相伴十年,生活富足,举案齐眉,未曾红过一次脸。后来……”
说到这里,金桐仿佛回到了睁开眼的那一刻,痛苦如浪潮向她席卷而来,她不得不暂且停下平息心绪。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惨痛如前世,她也不会过度沉溺于自伤之中。过往种种早已成为黄粱一梦,她以为自己忘了,时至今日才惊觉,原来有些经历早已刻入血肉骨,永远深刻清晰,只是被她刻意藏起。
她陷入回忆,半晌没有言语。
何盈盈安静地看着她,给予了十足的耐心,没有打扰。
“后来那个女子终于有了身孕,她以为往后的日子会一天好过一天,但她的生命就在此戛然而止了。”
“是她的夫君害死了她吗?”
何盈盈知道金桐不会无缘无故和她说这个梦境,其中定有蹊跷之处。
“对,是她的夫君害死了她。趁她有孕,她的夫君掠夺她的钱财,把外室和孩子带到她面前,逼她认下,最后与外室合谋杀了她。”金桐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一尸两命。”
何盈盈惊呼出声:“他竟然连亲子都不放过。”
“有些人的恶就是这样直白。”金桐惨笑了一下,“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那名女子到死才明白,不是枕边之人变了,而是他演技高明,自己从未看透。”
“梦中男子为财伪装蛰伏……”何盈盈若有所思,“所以母亲感受到的诸多爱慕,也只是人家图她美貌罢了。”
“他们其实从未变过,不过是为达目的扮演了另一个人。”
“我明白了。所以他才会嫌恶我不是儿子,嫌恶母亲的出身,才会因一点儿小事就对她侮辱责骂。母亲临终前还死死抓着我的手让我不要恨,她说自己不后悔……”
“可他竟然从未爱过她。”
何盈盈终于从母亲编织的美好回忆中洞察出当年的真相。
她沉痛地阖上双眼,一滴泪夺出眼眶滴在她的手背上,灼热异常。
那是她为母亲流的。
何盈盈的母亲总是安静的,连生病都是安静的,她的身份给不了丈夫助力,只能尽量少地给他添麻烦,以至拖到最后病入骨髓,无药可医。
何盈盈的父亲早就不是父亲了,母亲走后,家也不是家了。
后来太守府有了新的主母,即使她仍住在熟悉的院落闺房,也总觉得是在寄人篱下。
年幼的何盈盈思念母亲的方式就是成为她。
她越来越像母亲,和母亲一样安静,甚至比母亲还要安静。
她的喜怒哀乐都变得无声,反抗也无声,恨也无声。
母亲让她不要恨,她做不到。她恨他的无情,更恨自己无能。
她总是在对抗他,在他的辱骂鞭打中更恨他,也更原谅自己一点。
除了他叫她“丧门星”的时候。
她由衷地认可这个称呼,甚至想过一不做二不休,一碗砒霜了结此生,他们两个都去给母亲偿命。
可是母亲不会高兴她这样做的。
时至今日,她万分庆幸自己仍苟延残喘在这个世间,能够亲口问出一句:“不是我的错,对不对?”
“自然不是你的错。”金桐怜惜地看着她,“你的母亲从未怪过你。”
何盈盈安静地落了许久的泪,像是要把从前忍下的委屈一口气都倾泻出来。
她很多年没哭过了,心疼她的人早已不在世上,她哭得再多,不在意她的人也不会因此心软半分,反而会嘲笑她的软弱。
金桐心中怅惘,她们有着相似的经历,何盈盈却比她悲惨太多。
她虽缺少父母的陪伴,但父母给她留下的影响足矣惠及她一生,即使亲眼见证过人心丑恶,她依旧有勇气斩断过去,开始新的人生。
何盈盈仍有亲人在身边,伤她至深的却也是最亲的那个人。
流干泪,何盈盈的瞳孔格外干净明亮,仿若大雨后水洗般的天空,清朗不见阴霾。
她看了眼船头站了许久的苏礼明,道:“他看中苏公子的身份,想让我引诱苏公子,做他的妾室。”
何太守对苏礼明的心思尽写在脸上,无需何盈盈说也无人不知。
只是令金桐没想到的是,何太守为何盈盈谋的不是正妻之位,而是妾室之位。
何盈盈则表示:“这有什么?他本来也没拿我当女儿。”
“不管怎样,你都是他唯一的孩子。”
“很快就不是了。”何盈盈漠然道,“夫人有了身子,算来已经五个月,大夫说是个男胎。他对这胎很看重,所以急着把我送出去给我那未出世的弟弟铺路。”
何盈盈继承了母亲的好皮囊,何太守虽嫌恶她,却也不忘物尽其用。
她是待价而沽的物件儿,也是他们父子仕途的踏脚石。
“你会讨厌我吗?”何盈盈问道。
金桐还在对她的处境感怀,不想她如此问,愣了一下,“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因为苏公子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