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何太守果然按捺不住,登门拜访。
他面上挂着夸张的笑容,五官要挤作一团,口中也净是些不走心的恭维之语。
“不愧是张学士,一出马事情就进展得顺利,下官特意携小女来道喜啊。”
“哪里哪里,还不是多亏何太守爱民如子,百姓才对我们如此信任配合。”
张学士在监察院几十年也不是白混的,见招拆招,真是好一番阴阳,几个知情人都努力憋笑。
何太守神色一僵,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看张学士说话时的神态,他也分不清张学士是不是在嘲讽自己。
“哈哈,学士谬赞了。”他干笑两声,将这个话题打着哈哈岔过去。
他们说着些令人听着抓不住要领的官话,趁着他们言谈间你来我往的间隙,金桐轻手轻脚地退到了一旁。
何太守身边一直低着头的何盈盈心有所感,忽然偏头看她,又看了眼自己沉于交际的父亲,偷偷移步到了金桐身边。
“你的腿没事吧?”何盈盈轻声道,“那天你们走后,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金桐想笑,好像每次他们离开太守府,何太守都要因为点儿事情发作一番。
她原地转了小半圈,又转回来,对何盈盈眨眨眼,问道:“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没事就好。”
今日何太守要带她出门,她没有拒绝。何太守还觉得她反常,临行前特意警告她别惹是生非。
其实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金桐为她挡的那一脚,总想要亲口问一问。
现在亲眼见到金桐无恙,她也算终于放了心。
与何盈盈担忧金桐的心一样,金桐也惦念着何盈盈。
“何太守没迁怒你吧?”
那日她虽然提前把何盈盈支开,却不能保证何太守不秋后算账。何太守被他们将了一军,肚子里的火总得有个地方发。
何盈盈错开眼,一只手下意识摸上小臂。
“没有。”
看她样子金桐就知道她在说假话,心中酸涩涌起,觉得对不住她。
但金桐不想拆穿令她难堪,只好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故作轻松道:“那就好。”
至于如何补偿她,也只能容后再想了。
何盈盈对她问道:“那天你叫我到身边,说你故意的,是什么意思?”
金桐回想了一下,确有此事。当时她看何盈盈太伤心无主,便忍不住安慰她。
“故意的意思就是……”
“是什么?”
何盈盈澄澈的黑眼珠望着金桐,让她想起某些想要亲人却又容易受惊的鸟。
“我是故意去挡那一脚的。”金桐对她坦白,心中不免忐忑。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保护我……”何盈盈失落道,对金桐露出一个局促的强颜欢笑,“不是的话就太好了,对我好的人,大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可金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何太守终于发现她们在旁边嘀嘀咕咕,他先是贼眉鼠眼地瞄了一眼苏礼明,又冷着脸给何盈盈使了个眼色。
这一切落在金桐眼里,她忍不住感慨:何太守对苏礼明还真是执念颇深啊。
“何太守。”金桐上前一步,道,“苏公子想出去逛逛,可惜不熟地界,不知令爱是否方便同行?”
她有许多话想问何盈盈,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便拿苏礼明当作由头,想把何盈盈带出去再说。
“方便,自是方便极了。”他对着苏礼明嘴角快要压不住,转向何盈盈还故作姿态扮演一位严父,“盈盈,好好招待苏公子,不得怠慢,知不知道?”
何盈盈看着脚尖不说话,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发顶。
眼看何太守又要发怒,金桐在背后偷偷勾了下她的手指。
这种突然的触碰令何盈盈一抖,她闷声道:“知道了。”
苏礼明好好坐着喝茶,却被莫名牵连,他将茶盏轻搁在桌边,看向金桐的时候右侧眉尾轻轻挑起,但没戳穿她。
“苏……咳……”
她久不叫“苏公子”这个称呼,对着旁人倒还好,对着苏礼明本人,竟是十分地难以启齿。
“那个,苏公子请吧。”
她唤他时眼神乱飞,似是不敢正面看他。
这幅神态令苏礼明心情大好。
他唇角微勾,眼底漫起一丝欣愉。
他单手背在身后,迈着两条长腿从金桐眼前路过,而后站定。
他略回过头,留给金桐一个促狭的侧脸,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金小姐,请吧。”
金桐听出他言语间的调笑之意,暗自捏了捏拳,对着他的背后瞪了一眼。
何盈盈对于和苏礼明相处这件事万分抵触,她犹犹豫豫站在原地。
金桐对她点点头,道:“走吧。”
何盈盈这才不情不愿地蹭着步子往门口走。
“等一下。”何太守道,“金小友难道也要同往?”
苏礼明面无表情地回头,“何太守对此有何异议?”
“怎会?”何太守斟酌道,“我只是担忧小友腿伤,关心则乱罢了。”
“小友若无大碍,我回去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原来是在这等着,这何太守反应倒快,两句话便让她进退维谷了。
她被何太守难住,一时还没想好如何应答。
苏礼明看她面色为难,便道:“何太守一席话,当真令我恍然大悟。”
“是我疏忽,忽略了金小姐行动不便。”苏礼明由衷地对金桐表达了歉意,“我粗心至此,实在没有颜面弃金小姐不顾而独自游玩。”
何太守这下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只怪自己多嘴。
他看出金桐与苏礼明之间地不一般,何盈盈好不容易有和苏礼明相处的机会,他不希望金桐在场打扰他们二人,却是低估了苏礼明待金桐之谊,弄巧成拙了。
他懊恼地张着嘴,想说些什么扭转苏礼明的决定,但说出口的话又如何收回。
最后见苏礼明真要往回走,他欲言又止,神情仿佛吃了苍蝇一般。
“因我扰了苏公子与何小姐的雅兴,这该如何是好?”金桐拧着眉头,状若为难地看向何太守。
何太守满脑子都在想怎么递出一个合理的台阶,让苏礼明改变主意。
他下意识地跟着金桐的话重复,“是啊,如何是好?”
金桐轻掖鬓发,看似有些勉为其难:“我虽有不便,却也勉强能行走,若是行得慢些,倒也无碍。”
何盈盈提议道:“丹阳湖的景色有些韵味,苏公子如果感兴趣,不妨乘船游赏湖景,也免得金小姐受累。”
金桐与何太守俱惊讶地看向何盈盈,几次见面,她总是沉默不愿与人交流,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话。
何太守很满意女儿的开窍,对何盈盈赞赏地点了点头。
何盈盈则有些厌恶地别开了脸。
金桐唯恐何太守因何盈盈的态度而训斥她,连忙把话头接过来:“多谢何小姐为我费心。”
她对苏礼明问道:“我觉得何小姐的提议不错,你意下如何?”
“唔。”苏礼明故意拿腔作势,吊何太守的胃口。
何太守立刻递上台阶:“丹阳湖算是岭南一大胜景,苏公子来此若不游赏一回,倒是我招待不周了。”
苏礼明道:“如此说,为了何太守的拳拳之心,我也不得不去上一趟了。”
话说到这份上,苏礼明总算跟着何盈盈走了,何太守顿觉松了心。
彭昱和周子衡观他阿谀谄媚,心中多有不屑,难免显露于面上。
何太守转头见他二人神色,才觉厚此薄彼,找补道:“学士与二位小友,下官另有安排,还望赏脸。”
彭昱偏不如他意,小声嘀咕道:“我也想游湖。”
周子衡轻拽他袖子,让他收声。
何太守面色尴尬,彭昱多次对他言语不敬,他也窝火。
但张学士似乎对手下之人多有纵容,他碍于张学士的面子发做不得。
张学士只当作没听见彭昱的话,用笑声遮掩过去,应了他的邀约:“有劳何太守费心了。”
与此同时,何盈盈倒真领着他们到了丹阳湖,找到湖边的船家,要租人家的乌篷船。
她略有生疏地跟船家还价,船家看她衣着,自是分毫不让。
何盈盈有些着急了。
金桐觉得好笑,上前安慰她道:“不必还价了,就二百文吧。”
何盈盈道:“我只有一百五十文。”
她倒实诚,金桐忍笑,解下自己的钱袋子,便要交钱给船家。
船家眼见生意成了,喜笑颜开地伸手去接。
何盈盈一把按住金桐的手,“不行。”
她拉着金桐到一旁说悄悄话:“平时都是五十文一人,三人分明就是一百五十文,这船家故意多收钱。”
金桐莫名觉得,她离开何太守身边,整个人似乎鲜活许多。
这副较真的样子当真可爱极了。
金桐不愿让她扫兴,便回去质问船家。
“账不能这么算。”船家振振有词,“一人确实五十文没错,但我这船能载四人,你们又是包整条船,当然是二百文。”
船家这么个算法,金桐觉得船家说的也不无道理。
“别被他蒙蔽了。”
何盈盈对船夫道:“休想唬我,你又不是满员才发船。从前两个人你也发船的,只收一百文。”
这样看的话,船家确实有些欺负人了。
他分明就是看准了他们一定要坐船,以此拿捏,漫天要价。
对付这样的人还不简单?
“既然谈不拢,我们就不坐了。”
金桐假意诈他,拉着何盈盈就走,船夫在她们身后连连喊道:“好好好,一百五十文就一百五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