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去,还没进院子就闻到饭菜飘香。
院子里露天支起了一张大桌子,旁边两个青年人穿着赤膊短打掂铁锅,应该就是唐叔口中的唐顺和董壮。
唐顺似有感应,扭头便见虎儿妈,憨厚地咧嘴笑了,手上也更加卖力地忙活着,随着他的动作,锅中窜起火焰,锅气瞬间四溢。
又一道次出锅。
唐叔也看见他们回来了,对虎儿娘和阿奶抱怨道:“咋这么慢?”
虎儿娘拍拍虎儿后背,虎儿便朝唐叔跑过去。
虎儿阿奶可一点不让着他,直冲道:“我和媳妇故意磨蹭,就想回来吃现成的!”
几位知道虎儿奶脾气的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唐叔嘴角抽搐了一下,碍于人多,他强撑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嘴上不愿服软:“谁说让你回来做饭的,俩小子在哪用你上手?行了,快收拾收拾来吃饭!”
虎儿奶瞪了他一眼,懒得跟他废话,领着虎儿娘径直进屋去了。
张学士左手边坐着彭昱和周子衡,右边两个位子空着,是给金桐和苏礼明留的。
金桐和苏礼明便挨着张学士落座。
有人调侃唐叔:“弟媳妇这个脾气,你说你惹她干啥?”
唐叔也憋屈:“咱也没说啥啊?招呼一声就生气了!”
“平常我就是太惯着她了,一点儿都说不得!”
正好虎儿奶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屋里出来,听见唐叔这句话,倚着门框问道:“又说什么呢?”
唐叔站起来,拉过虎儿奶按在自己旁边的凳子上,道:“能说什么?谁敢说什么?”
虎儿奶坐下后,他也跟着坐下,肩膀挨着肩膀,跟虎儿奶说:“你和顺子媳妇儿辛苦了,等会儿多吃点儿。”
虎儿奶点点头,表示很受用。
几位老人早就见怪不怪了,都只是友善地笑笑便罢。
倒是彭昱和周子衡这两人被震慑得睁大眼睛抿着嘴,怕自己哪句话不如这位大娘的意,惹她生气。
虎儿奶看出他们拘谨,眯着眼睛对他们笑:“没事儿啊孩子,就拿这儿当自己家。”
彭昱和周子衡没见过这种彪悍的老婆婆,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点头如啄米。
虎儿妈帮丈夫擦了擦汗,在旁边帮着打下手,菜上齐后便入了座。
“都是些粗茶淡饭,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唐叔客气道。
桌上除了几道不常见的野菜,还有一条鱼和一只鸡。
鱼是唐顺他们特意抓的,鸡是唐叔在家现杀的,足可见他们对待客人的重视。
张学士道:“当然吃得惯,这饭菜可比监察院的伙食好多了,你们说是不是?”
几人捧场得一阵点头。
村里没有茶也没有酒,碗里盛了清洌的井水,也另有一番滋味。
金桐原以为留饭是仍有话说,这于官场已经成为了一种默认的规则,正如他们初到岭南那日何太守设宴那般情况。
可饭桌上三石村的几位老者聊天侃地,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唯独谈不到正事,与他们相处让人感到久违的轻松。
饭桌虽然喧闹,人心却安宁。
村长也只是安静地夹菜吃饭,他吃得不多,看起来咀嚼有些费力。
金桐看着他吃饭的样子,又想到了自己搀扶他摸到的瘦骨嶙峋的胳膊,想着下次来要带着软和的吃食。
餐毕,虎儿娘自觉起来收拾残局,金桐和苏礼明主动过去帮忙。
彭昱和周子衡有样学样,跟着蹭了过去。
这倒让唐叔做不住了,他挠挠头,道:“这算咋回事啊?娃儿们快别忙活了。”
“让他们去吧。”张学士一脸满意,“少年人就是要勤快些。”
那边彭昱和周子衡端着碗碟跟在金桐和苏礼明身后,低声道:“没想到你们还会做这些。”
在他们心里,这两个人到底与他们这种平民百姓非是一路人。
苏礼明笑笑没说话,倒是金桐道:“小事而已。”
心中闪过多日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周子衡郑重道:“抱歉。”
金桐疑惑地看他,不知这是哪一出。
周子衡道:“我为自己曾草率相信谣言而对你道歉。”
彭昱道:“我也道歉。”
“那不是都过去了吗?”金桐笑了笑,“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彭昱后知后觉道:“现在想想,那些人还真是过分啊。”
“什么谣言?”苏礼明问道。
金桐这才想起来苏礼明这位当事者还在旁边,忽然慌乱。
她能视他人之恶语谣言为耳旁风,却不能接受那些污秽之言传进苏礼明的耳中。
“别说。”她阻止彭昱道。
彭昱乖乖闭上了嘴。
苏礼明看着她,她错开了目光,“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只是不希望你牵扯进来。”
周子衡却道:“可我觉得苏公子有知情的权利。”
苏礼明敏锐地洞察出了他言中之意,问道:“与我有关?”
金桐不吭声。
他接着便联想到刘义秉在黄榜之下的话,又问道:“与刘义秉有关?”
他已猜到**不离十,便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了。
关于他们的谣言愈传愈烈,什么离谱的版本都有,金桐挑捡了些能入耳的,委婉说与苏礼明听,偷偷观察他的神色。
“你我之间清清白白,不必管他人如何说,对吧?”
这下轮到苏礼明沉默了。
他顿了顿,只道:“交给我处理。”
金桐想说不必,但想到刚才周子衡说的,苏礼明作为当事者卷入其中,这也关乎他的声誉,他有选择如何处理的权利。
“我又连累你了。”她内疚道。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一度十分沉寂。
张学士瞧他们几个的样子,偷笑成了老狐狸,对着金桐和苏礼明调侃:“吵架了?”
“没有的事。”金桐愣了愣,回答道。
张学士又问:“那为何一两个都这种脸色啊?”
“哎,都怪我多嘴。”彭昱懊恼道,“学士您别问他们了,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张学士偏生最喜欢凑热闹,闻言更是好奇:“究竟说什么事?说来听听。”
彭昱怏怏偷看了眼金桐,见她没大反应,便对张学士坦白了监察院中的风言风语。
张学士罕见地冷了脸色,彭昱从他身上感受到初次见面时的严厉气息,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无稽之谈。”他肃声道,“监察院用人,向来按规矩层层筛选。金桐的文章是监察院诸位学士亲自过目的,入榜也是监察大人钦点的结果。旁人如何说无所谓,监察院内部决不允许出现这种不正之风。”
他早知道因着周学士的关系,一众学子对金桐的态度微妙,但金桐并非软弱之人,她从未与人提说,他便也不曾追问。
今日他才知那些人的无耻程度以及金桐身陷口舌纷扰如此之深。
“这是品行的问题。”张学士对苏礼明保证,“是我失职,连累国公府牵扯进监察院的风言风语中,回去后我定肃清此事。”
“非是学士之责。”苏礼明道,“不过,有些事情确实该清算一下了。”
他们回到住所,车夫面色晦暗地驱车离开了。
金桐注视着他去的方向,道:“何太守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了。”
何太守是无利不起早的人,既然为他们安排了马车,总不至于只是为他们行方便而已。
车夫是何太守的人,他们早知道。他们没什么不可告人的行事,便也不怕他的监视。
桌上的茶是他们早上沏的,已经凉透了。
张学士倒了一杯饮下,道:“邱监察派我们来岭南,除了实行金桐提出的方法,其实还有一事,相信你们已经知道。”
“何太守徇私枉法,与地主勾结哄抬粮价,从中牟利。”
张学士道:“正是此事。”
金桐问道:“这其中……是否还牵扯到其他关系?”
“你想说什么?”
金桐略作斟酌,道:“村长说,十多年前邱监察为了保护三石村农田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何太守的背后,是谁?”
她这一问,彭昱和周子衡才意识到,从他们到达岭南,何太守便没对他们掩饰过自己的贪欲。
为三地主牵绳搭线也好,几次三番把女儿何盈盈往苏礼明身边推也好。
他看似对监察院的到来十分重视,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
他太有恃无恐了。
看着三张年轻的面容,张学士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即便世故如他,到此刻也无法下定决心将金桐他们几个孩子牵扯进来。
“有些事情我仍不愿让你们知道得太清楚。从你们离开西京,这场考验就已经开始,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却希望你们能够随时抽身。”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权当是我作为长辈的一点儿私心吧。”
“张学士……”彭昱下意识唤他,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苏礼明道:“我能理解学士想要保护后辈的心,但他们已经牵扯其中,有时候无知也会害人。”
“苏礼明说得对。”金桐应和道,“而且于我而言,是不愿意稀里糊涂被人保护着的。”
彭昱和周子衡也道:“我也不愿。”
他们神色坚毅,目光亮如烛火,几乎要将张学士灼伤。
“罢了,罢了。”张学士看着他们,想起来初见时的邱监察,也是这般憋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头。
他妥协了,道:“年轻人做事不能全凭满腔冲动,这些天你们都好好想想,若还决心如此,我自会告知你们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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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秘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