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守举杯遥敬张学士,道了些路途辛苦的客套话。
张学士饮下一杯酒,道:“为民谋福,谈不上辛苦。”
何太守从方才开始就留意着苏礼明,张学士对苏礼明的态度显然不一般。
他问道:“这位公子器宇不凡,学士可否愿为在下引荐?”
张学士笑答:“你倒是有眼力,我这小友是国公府的大公子。”
“竟是国公府的公子?”
苏礼明对他一点头,敬了杯酒。
何太守忙道:“可不敢当。”
他给自己斟了满杯,一饮而尽,身体略向前倾,将酒樽翻转,亮出干净的杯底。
金桐三人眼下还没品级,识趣地挨个给何太守敬酒。
何太守笑着一一应下,酒樽却未再动过。
他眼珠一转,对身后侍女招招手,耳语交代了几句。
接着击掌三下,鼓乐奏起,舞姬一袭轻纱红裙,踏着细碎的舞步踱至中央,随着她的动作,裙摆在众人眼底摇曳翻飞出一片艳色。
彭昱和周子衡哪里见过这种排场,舞姬腰肢柔软,媚眼如丝,他们两个脸渐红了,不敢再看。
苏礼明对此显然没什么兴趣,不在意地看向别处。
倒是只有金桐和张学士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
一舞毕,舞姬退下。
张学士笑得见牙不见眼,却强作深沉道:“何太守这阵仗是何意啊?”
“下官可不好揽这功劳啊。”何太守转头看了眼坐在右侧的三人,“这舞姬是翠华楼的头牌,舞姿一绝,从不外出。听闻学士要来,是这三位专门花了重金为学士请来的。”
那三人对张学士抱拳示意。
张学士顺着何太守的引荐看过去,问:“哎呀,费心了。三位是……? ”
“这三位是我们当地有名的大地主。”何太守边说边观察着张学士的神色,见他对此并无反感,才继续道,“要说这三位啊,可是咱们岭南的大功臣,若没他们三个,岭南百姓恐怕就要食不果腹啊。”
张学士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静待他下文。
果不其然,何太守话锋一转:“下官知道张学士是为了什么来的,下官不愿意让学士为难,但也不能不顾岭南百姓的温饱。下官有一提议,不知学士意下如何。”
张学士道:“太守尽管说来,何必吞吞吐吐。”
“非是下官不信任学士,只是学士说的那法子,须得试过了才知灵不灵。”
张学士抬手指了金桐,“你来说。”
“是。”金桐正色道,“太守不必忧虑,此法我在颍川实行多年,确有增产之效。岭南与颍川节气相似,若无意外,当无大差错,今年收成约能加三成。”
何太守本就心有芥蒂,不愿冒险,看金桐又是一年轻女子,更觉她不可信。
“百姓耕种,乃是看天吃饭,何来那么轻松的增产之法。即便试行过,岭南与颍川亦有诸多不同。”
他目光直视着金桐,问道:“你能保证万无一失吗?”
这话就有些不讲道理了,他自己明知道耕作是看天吃饭,这会儿却叫别人来跟他保证。
金桐没有回答。
张学士道:“那依太守之间,我们现在便可以打道回京了?”
“哪能。”何太守陪笑,眼尾的褶皱都堆了起来,活像一只偷了鸡的黄鼠狼。
他一改对金桐的强硬态度,对着张学士谄媚道,“下官说了,绝对不会让学士为难。这三位的田是我岭南的根本,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的。其余的村子散户,下官自会为学士打好招呼,以便学士交差,如何?”
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宴上的三位地主信不过他们,便来找何太守替他们周全,总之他们别想碰他们的田。
至于普通百姓的死活,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他们怕不是还盼着旁人减产,他们好趁机抬粮价,从中狠捞一笔。
“这个嘛。”张学士捻着胡须,又是咂嘴又是叹息,似乎为难极了,“此事容我回去之后再想想。”
这便是可以松口的暗示了。
何太守立刻会意,连连点头道:“学士不必急着决定,再回去好好想想。”
饭也吃了,舞也看了,该说的话也说尽了。
何太守仍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不光金桐,就连张学士也觉察出一丝异样。
“时候不早,我们便不叨扰了。”张学士道。
何太守看了两眼苏礼明,眼底有些焦急,似在等着什么人。
但他没理由强留他们,只能道:“学士舟车劳顿,早些回去歇息。”
趁着他们起身,何太守转头对侍女说了些什么,看神色似乎十分不悦。
侍女连连点头,下去了。
他们快到太守府大门,从旁小道走出一位身着鹅黄襦裙的少女。
少女走近,对着何太守轻唤:“父亲。”
何太守顿时眉开眼笑,引着少女到苏礼明面前,“这是犬女,何盈盈。”
“盈盈,这是国公府的苏公子。”
“苏公子。”何盈盈屈膝行礼,声音柔柔的,面上一派乖顺,实际却是连苏礼明的脸都不看一眼。
何太守瞬间心里冒火,但碍于在场人多,强行压了下去。
“我这女儿没什么出息,被她娘养得畏畏缩缩,出来见个人都得一再去叫。”
张学士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道:“女儿家性子安慰些是好事,更何况令爱这副容貌,若是常抛头露面,不知要惹得多少少年倾心。”
他作为长辈可不厚此薄彼,对何盈盈介绍道:“这是我监察院的彭昱和周子衡。”
何盈盈对待他们与对苏礼明的态度没什么区别,既不过分热情,也没过分冷淡。
“彭公子,周公子。”
亦就是那柔柔的声音,却也没看他们一眼。
何盈盈生得十分娇小柔美,仿佛春日枝头初绽的梨花,沾着清晨的露水。
她这样不看人虽然无理,众人却也只当她羞涩,不甚在意。
何太守摆摆手,恨女儿不争气:“我这女儿性子太弱,也就勉强看得过去。”
他用眼觑着苏礼明,语带讨好:“苏公子,你看如何?”
他嘴上说得谦虚,金桐却听得出,他对女儿的容貌应是十分满意的,不然也不会巴巴领到苏礼明的面前。
“盈盈一水间。是个好名字,与何小姐很相配。”苏礼明作此回答。
何太守有些失望,但仍不愿放弃,道:“苏公子在岭南这段时日,若要去何处,尽管叫小女作陪,让她代下官略尽地主之谊。”
何太守的心思昭然若揭,苏礼明没有应下。
何小姐却有了反应。
她从出现开始,便没多说一句话,始终半敛着眸,仿佛以这种方式将自己与他们隔绝开。
任她的父亲如何侃侃而谈,她就像老僧入定般不为所动。
但她此时好像忍不下去了。她的眉间因为何太守的话轻轻蹙起,柔美的脸上露出不耐的神色。
金桐强忍着笑意,偷偷观察她。
何太守对于女儿的评价看来不太准确,这位何小姐全然不似他说的那般柔弱没主见,反而很有意思。
许是金桐盯得太久,何小姐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与她正对上。
在金桐的注视下,何小姐无声开口,吐出一个字。
“烦。”
金桐抿着嘴偷笑,对张学士道:“学士,对于一种二收之法,我忽然有些想法。”
张学士对待正事从不含糊,听金桐这样说,他便急着对何太守告辞,惹得何太守不满地瞥了她好几眼。
对此金桐全当作看不见。
她悄悄看向何太守身后的何盈盈,见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终于离开了太守府,只是没走出去多远,便听到关闭的大门内传出何太守训斥的声音。
金桐忍不住驻足回望。
苏礼明问道:“怎么了?”
金桐摇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张学士起了玩笑心思,问道:“你们觉得何小姐怎么样?”
金桐道:“何小姐其实很好,何太守对女儿的了解或许不够。”
“说得好,但是你的看法不重要,你又娶不了人家姑娘。”张学士道,而后将她搁置一旁,看向另外三位,“你们当中可有中意她的?何太守这是着急嫁女儿了。”
苏礼明默不作声地往金桐旁边撤了一步,留彭昱和周子衡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张学士的玩笑心思得到了满足,也不强逼他们,大笑着往前走了。
彭昱和周子衡同时松了一口气,在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样,都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回到了住所,他们两个总算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张学士时不时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逗他们,他们的反应也小了许多,只是尴尬地挠挠头。
金桐实在瞧不下去张学士这么欺负人,主动岔开话题解围:“对于何太守在宴上说的话,学士怎么看?”
张学士摇摇手,道:“别急。”
金桐不解。
张学士神秘道:“等下就知道了。”
他一说完,便有人轻扣了几下房门。
“请问张学士可在此处?”
张学士一副意料之内的神态,指着门外道:“瞧,这不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