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监察让人撤了周学士的椅子,周学士便直接回了家,今日亦告病不来,舆田署显得格外安静。
金桐的位子正在周学士对面,盯着眼前空荡荡的缺口,下意识咬着笔杆出神。
拜苏景明的辛密所赐,金桐心神遭受冲击,一到监察院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些话,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她正心不在焉,张学士食指扣了扣她面前的桌子。
金桐发呆被抓包,脸色有些发红,不好意思地看着张学士。
张学士道:“昨儿话被岔过去了,回来也忘了问你,你说一种二收法你试验过,果真?”
金桐道:“学生在家乡名下有些田地,采用此法已经许多年了。”
“你家在哪?”
“颍川。”
“颍川啊……颍川和岭南气候倒是差不多。”
张学士琢磨了一会儿,道:“过些时日就可收获头茬,现在派人去岭南与当地农户沟通,时间上刚好。对,我现在就去找监察大人说这个事。”
张学士走后,有人开始阴阳怪气。
“有些人脸皮厚如城墙,将周学士气得病了,自己反倒跟个没事人一样。”
“嗐,谁说不是呢。周学士让那位安分些,那位可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这股好出风头的歪风邪气,咱们可学不来。”
他们句句针对金桐,又不指名道姓。
金桐无所谓地笑笑,觉得好没意思,任他们如何说,她反正一句也听不进心里。
三位学士都没出言制止,他们胆子渐大了起来。
“我听说揭榜那日,就有人在榜下道出真相。那位可是攀附上了了不起的人物,我们寒窗苦读十余载,还不如人家路子找得好。”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当日道出真相的那人,好像是她在老家的未婚夫。”
“也不知道她占了谁的名额进来的,我等寒窗苦读十余年,还不如人家的一次献身。”
有人发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声,“你怎么知道只有一次?”
“好了,静声。”
或许因为他们的言辞太过不堪入耳,其中一位学士终是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
他们一些人唱着红脸,一些人唱着白脸,金桐冷笑,觉得自己不是坐在为百姓谋生的恶舆田署,而是坐在自家大院的戏台下。
她今日方算开了眼界,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因为有些人身居高位,就高估了他们的品格。
不知这几位学士方才是睡了,亦或是聋了哑了,否则也不会任他们这么搬弄了半天是非,才道出静声两个字。
原来不站队也是一种站队。
邱监察说过,周学士在监察院有些拥趸,想必这三位都是了。
金桐对邱监察越发敬重,她轻描淡写地道出监察院的暗潮汹涌,其中又隐下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
都说妇人长舌,金桐倒觉得这话说错了,要论起长舌,还应看这些读书人。
捕风捉影,颠倒黑白,无中生有。他们委身在监察院倒是屈才了,茶楼说书才是他们的正经归途。
茶馆得了他们,必将宾客满堂,她也将不吝啬去捧场,一定多给他们丢些赏钱。
她这么想着,便不住笑了起来。
数十双眼睛盯着她,她一笑,便有人问道:“你笑什么?”
金桐神色无害,坦白道出了心声:“诸位有朝一日聚集一台,定是一出好戏。”
金桐生的一副性软的面相,众人还当她好拿捏,不想她一开口便是话语尖利。
在场都是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怎可受辱与戏子作比。
脾气暴的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金桐学他们,笑得意味不明。
眼看矛盾一触即发,李学士又道:“都是同僚,说话何必这般刻薄。金桐,你给他们道个歉,这事便过去吧。”
“学生拒绝。”
那学士见金桐一口否决,语气不善:“你一心挑起事端?”
左右他们没打算放过自己,那她也不必在意什么人情世故。
“请问李学士,方才可是不在舆田署?”
李学士不解其意,直觉她没安好心,不愿作答。但顾及自身气度,到底是不悦地回了一句:“本官与你一样,一直在此处。”
“学士既然一直在此,怎会认为是学生在挑起事端?先造谣生事的不正是这些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同僚吗?”金桐目光凛凛,却装作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这……”李学士被她顶撞,想要发作,又自觉理亏。
“无风不起浪,一切是不是谣言还未可知,”一位姓潘的学士帮腔道,又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过往之事不再追究,你既然来了监察院,一言一行都牵扯到监察院的脸面,以后需洁身自好,莫令监察院匾额蒙尘。”
潘学士一番话下来,连敲带打,看似为她平事,实则却是连辩驳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将她定了罪。
如此是非不分,与他多说无益,金桐不为自己辩解,只道:“学生受教。若有朝一日先生含冤受屈,也切莫忘了‘无风不起浪’这句。”
说完她便别开目光,看像始终一言不发的蒋学士。
反正已经得罪了两位,也不差这一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探探他的底细。
“不知蒋学士可有指教?”
蒋学士闻言轻抬眼皮,“过刚易折,强极则辱。”
金桐一愣,蒋学士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他好像真的对他们所争之事漠不关心。
面对她略带挑衅的问话,他也只是略作提点而已。
他对自己当真毫无恶意,甚至还有几分对晚辈的包容。
他这一点温情,于腹背受敌的金桐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金桐收起了尖牙利齿,诚心道:“学生记住了。”
“聊什么呢?”张学士在此时回来,好像感觉不到众人间的异样,乐呵呵地他们打听。
老狐狸,回来的时间可赶巧。
这位的立场金桐一时还摸不透。
他曾主动退出监察一位之争,面对周学士又诸多熟稔迁就;同时对邱监察却也顺服恭敬。
在众多学士之中,张学士对她也是最友善的一位。
刚还趾高气昂的潘、李两学士在张学士面前不敢造次,一时没吭声。
没人回答,张学士便没再问,转而提起:“我刚与邱监察相议,将在月末前往岭南试行一种二收法,可有人愿意同去?”
一片安静。
四十名学子,无一人响应他。
张学士一手作掌一手作拳,相撞在一起,可惜道:“多难得的机会,你们对此都不感兴趣吗?”
三个月的考察在前,最后能留下的仅有三人。
此行一去,没个把月定然会不来,考察期总共三个月,时间都耽搁在外面,哪比得上监察院近水楼台。
舆田署何人掌权一目了然,他们已经决意攀附周学士,没人愿意在此时离开。
“张学士,学生认为,此法既然由金桐提出,我等不便与之相争,就让她去吧。”
“既然大家都如此想,”张学士转向金桐,问道,“你意愿如何?”
“学生愿往。”金桐道。
时间转瞬而过,转眼便到了月末。
出发前忽然有两人找到张学士,说也要同行,张学士问金桐意见,金桐对此倒是没什么异义,二人行变为四人行,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料。
金桐早已整装待发,张学士却迟迟不走,说是要再等一人。
金桐当是谁,结果等来了苏礼明。
于是四人行又变成了五人行。
“怎么是你?”
金桐对于苏礼明的出现有些无可奈何。
“唔。”苏礼明无辜地看着她。
托刘义秉的福,监察院内,关于他们二人的谣言传得满天飞。
他此时现身,更为谣言添了一味猛料。
金桐不愿面对身边两位同僚的炽热目光,重重叹了一口气。
张学士对他们介绍道:“这位是国公府的大公子,姓苏明礼明。苏公子游历过多地,也曾去过岭南地区,对那边较为熟悉,此程将与我们同行。”
他又看了一眼面色复杂的金桐,特意解释了一下:“这还是对亏了邱监察的面子。”
两位同僚抱拳作揖:“有劳苏公子。”
“二位不必多礼。”苏礼明道虚扶了一下道,“我恰好顺路。”
金桐抬了抬眉,她怎么不知道苏礼明有去岭南的打算。
苏礼明含笑看她,从眼神中读出了她的想法,道:“友人将往,我将陪同。”
合着张学士的话白说了,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她身上。
两位同僚看着金桐,露出一副了然神色。
金桐郁闷地错开眼。
他们四个眉来眼去,张学士实在看不下去了,道:“啊,还没介绍。这二位是彭昱、周子衡。”
“时候不早,我们启程吧。”
路上苏礼明主动与他们谈起岭南的风土人情。
彭昱和周子衡见他谈吐不凡,且金桐待他坦荡自然,他们心中的谣言逐渐土崩瓦解。
他们虽与金桐同行,金桐却没主动和他们说过一句话,除了递吃递水,她的交流对象几乎只限于苏礼明和张学士二人。
监察院共事期间,他们误信谣言,对金桐多有不齿,有意避开她,虽未有过言语中伤她时候,却也没帮她说过一句话。
现下心中有了判断,他们忽而对金桐生出意思愧对之意,却不知如何开口。
几日后,他们抵达岭南。
当地的何太守特来相迎,并告知他们在家中摆了酒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他们先去何太守准备好的住处安顿下来,换了身衣服,前去赴宴。
他们赶到的时候,宴会人已到齐。
主位空缺着,太守坐于下首右侧,身边坐了三人,与之相对的,左侧则是死了空着的连座。
张学士对苏礼明谦让,略侧过身子,示意他坐上首。
苏礼明则摇头婉拒,径自去了最末,掀袍坐下。
张学士摇摇头,脸上却笑开了花,臀部稳稳当当落在了椅子上。
金桐则是走到了倒数第二个位子,坐在了苏礼明旁边。
彭昱和周子衡互相让了下,便也入了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