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邱监察率先破冰。
“周学士似乎对我的决策有异议?”她问道。
“不敢。”
周学士吐出冷硬的两个字,虽然嘴上说着不敢,态度却是极度的不服气。
不过邱监察并不在意,她才不管他如何想,她只要嘴巴上的服从。
“如此便好,请周学士落座。”
周学士只当没听见,背脊挺如松柏,摆明了要与邱监察为难。
邱监察不按套路出牌,道:“周学士不愿坐,想必是椅子不舒服,来人帮周学士把椅子撤了。”
周学士生就一副冷面,他横眉冷视,一时间无人敢动。
“孙义,田浦泽,你们两个去。”
被点到的是二甲的两位考生,听到自己的名字分别身形一抖。
方才他们还能装死,现在不得不动了。
相比于脾气暴躁的周学士,气定神闲的邱监察反而更让人无法忤逆。
他们认命地起身,互相对视一眼,脚步沉重地走向周学士。
邱监察的视线扫过众人,那目光轻如羽毛,所到之处却埋头一片。
这个掌管监察院十数年的人,没人敢因为她的女子身份轻视她分毫。
最后,她的手轻搭在金桐的肩膀上,一触又离开,“你跟我出来。”
金桐凝神凛气,对张、周二学士道:“学生稍后回来。”
周学士被邱监察当众落了面子,正在气头,别过脸只当没听见。
张学士则笑眯眯地对她摆摆手,“快去,快去。”
金桐合上手边的公文,顶着许多双审视的眼睛走出了舆田署的门。
邱监察在门口等她。
金桐以为邱监察至少会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话,便乖顺地跟在她身后。
邱监察却只是院子里走着,一圈又一圈。
走到第五圈的时候,金桐停了下来。
邱监察回头问道:“怎么不走了?”
金桐道:“邱监察叫学生出来,可是有话要问学生?”
“哦?”邱监察反客为主道,“我以为应当是你有话要问我。”
金桐咬了下唇。
邱监察说得对,她确实有一个不得不问的问题。
她斟酌道:“学生的名次……是否有隐情?”
“是。”
邱监察早已将金桐看穿,金桐话音刚落,邱监察不给她反应时间,斩钉截铁给出了答案。
金桐被钉在原地。
周学士影射她的话,她本是不愿相信的。
邱监察的回答令她的脸上闪过愤怒、羞愧、迷茫,最后归于空白。
“为什么?”金桐问道。
并非质问,她只是平静地想要知道一个结果。
邱监察欣赏着金桐精彩的表情,慢悠悠道:“我们看过你的文章,都认为你应当在二甲前十,周学士却有不同意见。”
说到这里,邱监察回忆着,无奈地摇头。
金桐与邱监察见面两次,每一次邱监察都是平心静气的,即便金桐忤逆拒绝,她也没有任何不悦。
但在这停顿的间隙,金桐却感受到了一些疲惫厌烦的情绪。
邱监察道:“周学士认为,你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读死书,你的名字不该出现在黄榜上,监察院也不需要第二名女子。”
“他是元老,有些拥趸,不过成不了什么气候,监察院的话事者是我邱元玉,我说你进得来,你便进得来。”
真相竟是如此。
金桐松了一口气,对此感到庆幸,却也意识到前路艰难。
金桐神色算不上轻松,邱监察问她:“你可会怨我方才没有替你澄清?”
金桐摇头,“不会。”
她深知邱监察对她已经仁至义尽,若连同僚间的关系都要邱监察帮着处理,她不如趁早辞了监察院的事务回颍川。
邱监察可惜道:“你是个有韧劲儿的孩子,这最是我喜欢的。但有时候我又真的希望你软弱些,多依靠别人一些。我之前说的话依旧作数,只要你愿意走我为你选择的路,随时可以来找我。”
“不……”
邱监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道:“还未到答复的时间,你不必急回复我。”
初见那日,她固执地拒绝了邱监察,邱监察却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考虑。
她早已做出了决定,但邱监察说时间未到,她便没有多言。
邱监察道:“没什么事了,回去吧。”
嗯?就这样?
金桐略一思索便明白,邱监察方才的出现并非偶然。
周学士对她有偏见,以他的为人,今日见面一定会责难她,所以邱监察方才突然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她解围。
她感念邱监察的关照,道:“多谢您。”
如此快地领悟到这一点,邱监察对于她的聪慧很是满意。
不愧是她邱元玉看中的人,除了有点儿犟,处处都好。
她并不介意再多提醒她一点:“有时真相并不那么重要,人们总是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解释只是无谓的徒劳。”
申时散职。
金桐前脚迈出监察院的大门,便见槐树下站着苏礼明。
“第一天上任感觉如何?”
“累。”金桐耷拉着眉,言简意赅道。
苏礼明被她逗笑,“金大人辛苦。”
“乱说什么。”金桐瞪他一眼,随即又颓废下来,“我实在饿得没力气,先找个摊子吃口面再说。”
“景明可要伤心了。”
“他怎么?”
“景明备好了一桌饭菜在家等着给你接风,你在外面吃完回去,他怕是会闹。”
金桐立刻道:“那还吃什么面,我们快些回去,别辜负了景明好意。”
金桐拉着苏礼明风风火火地赶回家,苏景明早就等得倦了。
见他们回来,苏景明抱怨道:“好慢。”
金桐陪笑:“让你和满桌好菜久等了。”
苏景明这才脸色转晴,道:“都是府内厨子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姐姐的口味。”
“当然合,怎会不合?”金桐一边净手,一边笑道,“景明弟弟这番心意,我心领。”
苏景明被哄得开心,对苏礼明挑衅地扬了扬眉,“姐姐,这一桌菜全是我一人督办,兄长可是没出一点儿力。”
这种时候他也要和苏礼明争上一争,金桐忍俊不禁,筷子却没停过。
她吃相虽不至于狼吞虎咽,速度却比往常快了不少。
苏景明看出来,问道:“怎么吃得这么急,监察院是不是克扣姐姐中午的口粮?”
金桐咽下口中饭菜,道:“怎会?是景明弟弟准备的饭菜实在可口。”
苏景明很是受用。
金桐忽然想到,考试结束那日,邱监察身边的人来寻她,看起来与苏家两兄弟并非素不相识。
她问道:“对了,监察院有一位姓周的学士,你们可有了解?”
“姐姐说的可是脸又长又黑,蓄着山羊胡,开口就说不出好话的那位?”
苏景明几句话将周学士描述得不能再生动了,他白日挺着腰骂人的样子跃然眼前。
金桐道:“应当是他没错。”
“姐姐问他做什么?他欺负了姐姐不成?”
金桐没有否认,委婉道:“监察院的五位学士中,四位待我平常视之,唯有周学士的态度比较特别。”
“那老头对谁都没好脸色,一点就着,说话像是吃枪药了一样。”苏景明坏笑,“要我说,监察之职轮不到他,是他活该。”
“此话怎讲?”
“周季松算是检察院现存资历最老的人之一,还有一人姐姐今天也应见过了。”
“张学士。”
“对,这位张学士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脾气好得不得了。”
金桐含笑点头,心里却不敢苟同。
苏景明继续道:“按理说,熬到他们这个年纪,前任监察致士,新监察理应从他二人中选。张学士无意相争,监察之位于周季松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偏生半路杀出一个邱监察,圣旨亲降,又有实绩在身,谁也说不得什么。”
“原来如此。”
“再说,邱监察论资历绝不输他,年龄却比他小,他这辈子的仕途,一眼看到头了。”
难怪周学士与邱监察一见面就剑拔弩张,若如苏景明所说,周学士对邱监察的怨气当真不小。
“邱监察担任监察之职也有了些年头,这么久过去了,周学士仍不能与当年之事和解,也算持之以恒了。”
“要说周季松怨气之长久,便不得不提另一桩辛密了。”苏景明手握成拳,抵在唇边遮掩。
光是上面说的那些都够金桐消化一阵,不想这监察院中还有其他事,她扬起了声调:“还有?”
苏景明示意她凑近,两个人几乎头贴着头。
苏景明压低了声音道:“先皇后薨逝,凤位空悬多年,据传是陛下在等邱监察点头。”
“景明,慎言。”
苏礼明打断他们危险的谈话。
“这有什么?”苏景明浑不在意,“姐姐又不是外人。”
兹事体大,金桐深明其中厉害,右手三指并拢举于头侧,“我发誓不会将今天听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姐姐别这么严肃。”苏景明叫她将手放下,道,“我自然是信姐姐的,今天的话,出了我口,入了姐姐的耳,但凡传出去,保准是兄长告密。”
苏礼明全程未发一言,仅一句慎言也要别他编排进来,真是无处说理。
“怎么又欺负你兄长?”金桐被他逗笑,又正色道,“不过这种事情以后还是少说为好,妄议天子,此事可大可小,就怕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姐姐新官上任,却已经深谙官场之道,如此兄长便可安心了。”
金桐看向苏礼明,他这会儿倒不斥苏景明多嘴,若她看没错,苏礼明似乎还压着笑。
真不知他有什么好笑的。
“乱说。”金桐反驳道。
而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些旁的事,夜幕低垂,他们二人不便多留,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