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声,金桐一身素青官服,站在一间三进的院子前。
眼前是绿顶红墙,院子门口左右两边各两棵槐树,枝繁叶茂,已有年头。
朱红色的大门正上方挂了一块宝蓝色牌匾,金墨正楷写着“监察院”三个字。
这是她全新的人生。
金桐深吸一口气,轻推开门,踏在监察院内的青石砖上。
她终于走到了这里。
院内已经有了些人,二甲以上的考生今日都将聚集于此。
金桐身处其中,即使身着统一官服,也显得像个异类。
比如她不同于男子的发式,她身上小了几圈的官服,以及官服也遮掩不住的女子曲线。
有些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留,但也只是停留而已。
对于她的到来,大多数人并不怎么好奇,早在驿馆中他们已经见她很多次了,便是没有驿馆中见过她,在考试当日也该对她有所印象。
因此他们对她,没有表现出异常的兴趣。
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
偶尔会有几道目光从金桐身上划过,最后投向同类,他们只与同类交谈。
金桐作为异类,不仅是外在上,更在体验上。
旁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她的身边布满一簇簇的人群,衬得她仿若一座孤城。
他们所有人都在避免与她有所交流。
他们接受她出现在考场,却不接受她出现在这里。
邱监察的警示犹在耳侧,对于当下的处境,金桐心中早就有了准备。
他们的孤立影响不了她分毫。不必与人虚与委蛇,她还乐得自在,一个人东瞧瞧西看看,一边熟悉监察院布局一边打发时间。
卯时一到,侍读准时出现。
他先是清点了人数,在确定人到齐后,他令众人按照他的话排好队。
一甲三人站在前排,从左至右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则在这三人身后做蛇形排列。
金桐作为第四十名,孤零零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她身量较身前之人矮了许多,几乎被当了个严严实实。
待他们拍好后,侍读又重新清点了一次人数,不知是不是金桐的错觉,她觉得侍读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照别人长了些许。
点完人数,侍读回到队伍正上方,问第一排的三人道:“翁修明,盖容,高易?”
三人拱手道:“正是。”
“你们三个随我来,其余人等在此等候。”
众人初来乍到,唯侍读命是从,齐声应是。
日光将影子照得愈发细长,时候已经不早,一甲三人仍未回来。
二甲众人虽然等得心焦,但因没得到侍读的允准,也不敢擅自行动。
金桐躲在大个子同僚身后,偷偷抹了把汗,双脚酸痛。
她这时才后悔平日缺少锻炼,体力不比男子,暗自下了决心回去之后要想些办法提升体力。
日头渐高,晒得她头脑发晕,身体也开始无意识打摆。
在她几乎撑到极限的时候,又一位侍读出现了。
监察院一共两位侍读,今日他们算是全见过了。
金桐从大个子同僚身后探出头,正瞧见熟人。
这位侍读就是考试那日引她去见邱监察的人。
看见熟悉的面孔,金桐因长久站立的不适感减轻许多。
侍读显然发现了金桐的小动作,暗中给她使了个眼色,金桐立刻缩回到队列里。
侍读道:“诸位久等,请随我来。”
他对这近乎一个时辰的“罚立”没有任何解释,随口一句就轻飘飘带过了,众人心中虽有怨气,却不敢吭一声。
他们走的方向与一甲不同。
监察院分司禾署、鉴谷署、舆田署、农政署四处,方才一甲三人进去的是农政署,他们来到的则是舆田署。
署内共五位学士,三位埋头于桌案,两位蓄着长须的长者正旁若无人地争辩。
侍读轻咳了声,算是提醒他们,他们意犹未尽地停下来,鼻中发出轻哼,谁也不服谁。
侍读道:“人带到了。”
“来了啊。”
面对他们,这其中一位学士一改凶相,笑得万分慈祥。
而另一位……不知是不是错觉,金桐觉得他好像面色不善地看了自己一眼。
侍读介绍了五位学士,众人以后可以以姓称呼他们,方才争执的二位资历在其余三人之上,一位姓张,一位姓周。
张学士笑眯眯道:“以后大家就是同僚了,都别客气,坐,坐。”
他们四十人,分别坐在奇长的红木桌案两侧,张学士指着桌案上堆成山的公文,笑得见牙不见眼,“今后三个月,你们只需在此处理公文,咱们检察院负责的是民生的大事,没那么多规矩,但也容不下任何偷闲躲静的人。你们四十人当中最后能留下的仅有三人,若有人想要退出,现在便可离开。”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肃然一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视全场,似要看透每一个人。
众人被这忽然的变脸震慑住,无一人走。
张学士很满意他们的反应,“诸位同僚,请吧。”
他右手掌心向上,指向桌上狼藉,众人不敢懈怠,都就近抽出一本公文,埋头看起来。
署内静悄悄的,只有不停翻合公文的声音。
金桐手边摞了两三本已经处理完的,又拿了一本新的看,里面记录的是顺河水患之事。
西京地处北面,往年雨水不算多,今年收成尚且受到影响,顺河水患到了什么地步自然不必说。
修建堤坝、挖渠引水那是工部的事,与他们无关,他们只管百姓能否吃饱饭。
正如公文中所写,洪灾过后,所为不过亡羊补牢,稻田已经冲毁,顺河存粮有限,百姓叫苦不迭,粮价水涨船高。
朝廷拨了四次赈灾粮草,均效果甚微,阻止不了难民的北移。
京中已经出现了从顺河逃难过来的人,长此以往将引起祸患。
金桐朱笔轻动,在赈灾粮处标注下一处疑问。
她正思索,对面两位学士又有争起来的苗头,他们的只言片语不经意流进金桐耳朵里。
张学士道:“民间有童谣,顺河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赈灾粮一车一车运过去,百姓还没见到,半数以上先进了老鼠肚里,你说该如何?”
周学士冷哼一声,道:“此鼠非鼠,狸奴去了也掉层皮,我又能如何?要不你去?”
两位学士气得胡子翘,连叹三声,对此不再谈及,研究岭南的收成。
岭南在顺河上游,未受水患影响,但每年存量都不多,仅够当地百姓自给自足,对于顺河的颓景爱莫能助。
岭南较顺河处北,较西京却处南,属于南北交界之处。
“岭南每年只能种一茬,因而收成不尽人意,若种两茬,等不到第二茬收获就开始入冬……”金桐用笔杆戳着下巴,略作思索,“种一茬而两收,或许可以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
张学士闻声转头,打量了她一下,道:“细说。”
金桐道:“我曾在古籍上看到,在稻子初熟时,用镰刀割去顶端三分之二,此为一收,之后两个月,余下的三分之一重新抽条成熟,此时再则为二收。这种方法所需时间短,虽然两次收获的粮食数量单论起来都比不过正常的种植方法,但若加在一起,总量就十分可观了。”
“你说的这个法子我也知晓,只是未经实践,结果如何还不好说。别说地方了,西京的粮仓也算不上富裕,何处能舍出那么大一片田来试呢?若结果未出,百姓跟风效仿,只会弄巧成拙引起粮灾。”
金桐道:“学士放心,这个法子学生已经验证过了。”
周学士闻言,将手中的公文一摔,骤然抬头,“你个小丫头,这种事情也敢夸口?”
“呵。”他冷笑看着金桐,却意有所指,“有些女子仗着自己看过些书就爱出风头,不本本分分呆在家里,非来掺和男子的事。”
他一点情面也不留,甚至是有意针对。
金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砸得头脑发懵,感觉到周遭幸灾乐祸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不明白自己说的话怎能惹出这般怒火。
金桐不卑不亢道:“学士所言,学生不懂。”
“哼,无知妇人。”
“哎哎哎,说什么呢,都是同僚,你说什么呢?”张学士拉住周学士,帮他打圆场,“小丫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这驴脾气,跟谁都这样。”
金桐初来乍到,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不想和周学士硬碰,但对方一再欺辱,她也来了脾气。
正欲开口驳斥,便瞧见张雪是冲着他挤眉弄眼,食指竖在嘴前比着“嘘”。
金桐忧怨地将话吞了回去,有张学士这只老狐狸左右和稀泥,她真是发做不得,只能咬牙忍了。
她愿意息事宁人,显然周学士没打算放过她,他猛地抽出衣袖,用力一甩,不顾张学士的劝阻,指着金桐大骂:“我告诉你,你能坐在此处与我共事是监察大人开恩,我劝你安分些,收起没用的心思。”
此言一出,引起轩然大波,多少人发出不屑地哧声,还有嘘声和不怀好意的笑。
金桐怔愣在位子上,满腔的委屈和屈辱再也压不住,她“噌”地站起,身后却传出一道声音。
“本监察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
邱监察出现得这样巧,不知在门口听了多久。
众人起身参拜,邱监察随意地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礼。
周学士却未因她的话坐下,任张学士拽也拽不动丝毫。
他隔着长桌与邱监察无声对峙,在场众人屏住呼吸,时间仿佛在此时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