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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栖的追踪术哪里是他父亲教的,还不是星槎那个半吊子师父教的,说起就来气,还是暂且不提的好。
看看人家这追踪术,这才叫术法的正确开启方式。
仲孙荞办好事,大手一挥:“走吧,回去休息。”
叶栖赶紧跟上,搓手手:“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
姐姐?
仲孙荞抱着胳膊,瞥他一眼,没忍住又点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子,目视前方道:“改日吧,你现在该休息了,我虽为你疗过伤,但你仍需休养,何况不养足精神,怎么寻姑姑和表妹。”
“知道了......”叶栖跟着她上楼,像个小尾巴。
“嫌我啰嗦?”仲孙荞脚步一顿,叶栖就撞她后背上。
还挺硬。
连忙摆手,叶栖揉揉额头:“没有,哪会,若无三姐,我......”
“行了,”仲孙荞一听他说这些话就头疼,“去睡吧,现在是我嫌你啰嗦。”
叶栖笑笑,乖乖洗漱睡觉。
许是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
叶栖从前常做梦,这晚一夜无梦好眠。
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房门就被敲响了。
叶栖转了个背继续睡,就听门外声音传来:“叶栖,你昨夜说的,可是卯时。”
叶栖睁开一只眼瞅瞅窗外,真是困得不行,在床上扭了扭,闭着眼道:“三姐,天还这么黑呢,哪有卯时啊。”
“青冥都地处西境,自然与你东境驭风都不同,要等巳时,外边才会大亮。”
闻言,叶栖立刻清醒,他差点忘了这茬了。
幸好有三姐提醒,靠谱。
没耽搁时间,两人用过早点便出门。
趴在一楼账台的老板娘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目送她们离去,心里定是在想,这两人真是精力过剩,什么阴间作息。
虽说卯时尚早,妺燃城的街上已不似亥时那般冷清,陆陆续续有行人和叫卖声了,烧饼白粥店前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叶栖他们径直赶去了城主所在的妺鸳阁。
别处的城主都住宅子,妺燃城的城主与众不同,专门修了个楼阁。
修了楼阁也就罢了,此楼阁九层高,有五层都供城中百姓吃酒看戏享乐,五层以上便是城主的地盘。
看城主心情,每日至多三个平头百姓可以上楼得见城主,其中弯弯绕绕的门路还很复杂。
先于卯时三刻递上拜帖,再于午时于妺鸳楼一楼上台竞技,各显神通,能得城主青眼者,便可得见城主,酉时妺鸳楼便关门不待客了。
一城之主的楼阁平日里颇有种风花雪月的烟柳酒肆作派,不仅盈利,还搞些花头来磋磨百姓。
饶是如此,百姓们非但无异议,反而还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想来是平日里太无聊了,没什么乐子,闲着没事做时,便在相应时间来这妺鸳阁看热闹。
妺鸳阁亦有冷清的时候,毕竟不是天天都有人需要见城主的,还有一些因为家长里短的琐事想见城主的。
碰上这种的,就算一天就她一人求见,城主也不搭理。
今日运气背,求见城主之人多逾二十人,前世那天也就不到十人,叶栖他们被选中几率大,此次不知还有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
叶栖让三姐一人去递了拜帖,并向她解释:“这次需要麻烦你了,听说妺鸳阁五层以上在民间也戏称是‘城主闺阁’,我若踏入,她又知晓了我以男子身份偷入妺燃城,还如此光明正大跑到她面前,入她闺阁,必把我活活打死。”
叶栖在对方定住的目光中,认真地说:“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而且听说这城主吧,若是被触了底线,半点不会听人解释,当即暴怒,什么都做得出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若不是实在没有更快的办法,我绝不来寻她。”
仲孙荞皱了皱眉,不知在想什么,看他的眼神很深邃,让人琢磨不出情绪。
叶栖心虚又补上一句:“我这都是听说啊,听说。”
仲孙荞这才收回视线,食指为笔,在空中飞快地写下一封拜帖,传进了妺鸳阁前的乌木信匣里。
正准备走,就见一人哭得梨花带雨,手里拿着被泪水浸透的拜帖从他们身边路过。
小女孩看着十岁左右的年纪,不过面上有蛛纹红斑,是只小红蛛妖。
五都之中,青冥都妖族最多。
青冥都都主慕修旻,更是都主中唯一一个万年大妖。
他御下的青冥都,城主不乏妖族,妺燃城城主亦是妖,性情和慕修旻一样,杀伐决断,冷血无情。
听闻千年前,天阶恶妖横空出世,五都四海大乱,御极皇都统领其余四都相抗,历经几十年,虽平息风波,但恶妖时不时还会凭空诞生,之前被镇压的恶妖也需继续以大阵封印。
五都四海恶妖之乱从未彻底消停,青冥都因其地理环境,最宜妖族修炼,妖患最甚。
都主慕修旻身担重任,既要诛灭恶妖,又要保护原住的百姓和其他无辜妖族,难免冷峻威严,极有原则。
他挑选的城主亦多如此,无悲无喜,手上沾满鲜血,如同修罗。
话说回来,小红蛛妖那面上除了天生的红蛛纹,还有明显的抓伤。
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手上亦有,深浅不一,非一人所为。
最深的一道横贯前额,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小红蛛妖递了拜帖便坐在旁边角落,瑟缩着,抱着自己,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滚落,她的眼里却空洞无神,仿佛被抽空一般。
越是这样哭得无声,越是悲伤到极致,叶栖体会过。
仿佛透过她有一瞬间看到了自己,叶栖那一刻根本挪不动步子,整个人往下坠一般。
脚步踉跄,有人扶了他一下。
仲孙荞的整条左臂将他圈着,眼里尽是担忧:“怎么了?”
很温柔的声线,一下子将叶栖中白日梦魇拉了回来。
叶栖摇了摇头,说自己无碍,重新站好,但依旧挪不动步子。
仲孙荞观他神色,又看了看那女孩,道:“要么问问她?现在去别处打听也是一样的。”
仲孙荞见他点头,拉了他的衣袖,让他坐在一旁。
她自己则坐那女孩身边,什么也没说,掌中运气施法。
仲孙荞的治愈术对凌霜鞭伤的效果尚且立竿见影,这点抓伤不消片刻便全好了。
女孩脸上没了那些可怖的抓伤,露出洁白光滑的额头,整个人清瘦秀气,只是眉目间仍有散不开的阴霾。
她似乎不敢相信一个陌生人的好意。
但见了对方温和的笑意,绷着的脊背放松下来,轻轻道了声“谢谢姐姐”。
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仲孙荞点了点头,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红蛛妖声音糯糯的,还带了点哭过的沙哑:“赤珠,赤红的赤,明珠的珠。爹娘说,我是他们捧在掌心的明珠。”
唯有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她声音才大了些。
叶栖调整好自己,开口问:“既有爹娘相护,你身上的伤,如何来的?”
赤珠闻言仰起的脑袋又低下去,声音比先前更轻。
“我们一家原先祖辈都住在雾南城,三个月前城内爆发疫病,其因不详,一众亲友都没逃过,爹爹也病死了,弥留之际以妖丹化为护体灵障,护我与娘亲逃出来。
“我和娘亲举目无亲,无处可去,且胆小害怕,听闻毗邻的妺燃城只许女子入内便来了,谁曾想......”
赤珠眼里又落下几滴豆大的泪珠,哽咽几番才继续道,“我们来了一个月了,先是在此安顿,后来母亲为我寻好妖族学堂,但我们带出来的积蓄不多,恐坐吃山空,母亲便想着去城内寻份事做,因着脸上红斑,一连数日无果。
“半月前母亲开始早出晚归,我起床时她已出门,待她回来,我早就睡了,只知晚上她睡在我身边搂着我,七日前她晚上没有回来,待两日方才回来,我以为她是事忙,不曾想那日......”
那日,赤珠担心娘亲,下了学便出门寻找。
街坊邻居都打听了,只知母亲在城西找了个活计,这些天熬得眼睛都红肿了。
城西那片地界何其大,赤珠找到半夜都没寻到,无奈只好回家。
刚打开房门,就见母亲背对着她站在桌案前。
她惊喜唤了一声,她娘亲徐徐转过身。
房内未点灯,一片漆黑中,静默几息,灶间的水滴声都能听见。
赤珠犹疑向前一步,就听对方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利的惨笑。
在漆黑的房间里,这笑声咿呀着像是在哭。
哭声婉转凄厉,赤珠芝麻大点的胆子,瞬间被吓破了。
她瘫坐在地,手撑着地,不断向后退,惊恐之下,只知一个劲地颤声唤“娘亲,娘亲”。
终于退至月色之下,她这才看见娘亲此时,发髻凌乱,布满血丝的双眼目眦尽裂。
厉鬼一般,趴在地上向她飞快地爬过来。
赤珠躲避不及,对方伸手一抓,锋利的指尖像五根粗针,在她脖颈上刺啦划过去,布帛撕裂一般。
血珠涌了出来,她娘看着满手鲜血,笑得更粲然。
笑声愈来愈大,震得人耳朵刺痛,又忽地戛然而止,静了两息。
赤珠吓得脸上布满眼泪,仍唤一声:“娘亲?”
她娘木头般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盯着她看,眼神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突然,她一把握住她的肩,笑得张大到极致的嘴近在迟尺。
赤珠可以清晰看见她的唇左右抖动着磨起了牙,森森白齿铡刀一般。
少顷,她又突兀地仰面朝天,笑着笑着爆发出一声哭喊声。
紧接着,又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喉咙都要喊破。
“赤珠啊,我的赤珠啊......”
哭声悲怆,赤珠听得心撕裂一般痛。
心疼盖过了害怕,她拥住母亲,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对方的后背,眼泪无声地浸透了衣衫前襟。
从那日起,她娘亲便疯了。
她找过大夫,但大夫也没有办法。
她今日来,就是请求城主救救她娘亲的。
叶栖听到一半便忆起了当年,带母亲回家后,某一天夜里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边一物,一边听着一边越攥越紧,仿佛又重回当年。
那些恐惧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压来,让他一瞬间陷入回忆,痛不欲生。
听到后面,呼吸都停了几息,渐渐地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了。
仲孙荞听着听着也开了小差,原因无他,听到一半时,叶栖就握住了她的剑柄。
她一手正握着剑鞘处,离剑柄极近,对方力道越来越重,她都要拿不稳剑。
不仅如此,叶栖还在用手抠,她这剑柄是极北封了千年的寒铁所制,坚硬无比,且上面雕刻的花纹崎岖,这样做很容易划破指尖。
叶栖一点没注意的时候,手里的硬铁已经变得软上许多。
仲孙荞握紧着拳头,感受那嵌入软肉的硬物。
痛感比其余任何感受都更清晰深刻。
好一会儿,她愣是一声没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