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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手背上沁出刺目的淋漓鲜血来,叶栖才眨了眨眼,旋即反应过来,语无伦次:“三姐,三姐!我......我不是故意的,你还好吗?我刚刚乱了心神,误伤了你,我有罪!况且男女有别,我,我犯下如此错事,回去定让父亲抽我十下,不,五十下凌霜鞭!你可莫要生气......”
仲孙荞不动声色地用衣衫掩住斑驳痕迹,重新握住剑,轻描淡写地看向不明情况的赤珠,道:“无事,小妹妹别被吓着了,继续说。”
如此云淡风轻,毫不在意,显得叶栖有点小题大做。
叶栖自我怀疑了一瞬,又觉得伤口再小也是伤,忍不住再插嘴一句道:“三姐,你出血了,要不先用一下治愈术吧。”
“不过蹭破点皮,正事要紧。”仲孙荞轻眨了下眼,眸光轻轻在他脸上扫过。
叶栖竟有一瞬恍惚看见对方眉梢微挑,似乎带了些不自知的笑意,揉了揉眼睛再看好像又没有,不过对方看起来心情好像不错。
仲孙荞注意到他久久的凝视,有些不自在地侧过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莫让人家小姑娘看笑话。”
“哦......”叶栖又往仲孙荞遮着的手背上瞟了一眼。
对方则不动声色地把手往怀里缩了缩。
再看就不礼貌了,叶栖定了定心神,好好听人小姑娘说话,此时方才内心里无法抑制的痛苦已经烟消云散。
专心听罢,叶栖方才肯定,赤珠娘亲和他母亲的情况一模一样。
看来有线索了。
换作前世,他若不知母亲是何情况,就算遇到赤珠,听她说了这番话,也无法抓住这个线索。
而这次有转机,叶栖和仲孙荞对视了一眼。
他眼里似乎有话,后者偏头压低目光,直直望进他眼里。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一息,仲孙荞便从他的眼神中会意要继续顺着女孩查下去,便转而对赤珠说:“依你对你母亲的了解,她会去寻什么活做?”
赤珠想了想:“从前家中父亲撑起一片天,母亲从未出去谋营生,若是要寻一份工,许是去客栈茶馆、酒楼食肆,做些端茶送水,洗碟子的活计。”
“这些活需要一早便出门,忙活到深夜吗?”叶栖疑问。
赤珠说:“城西多富贵人家,遍地酒肆,生意都很好,且妺燃城吸引外来人口,不少酒楼通宵灯火通明,直到天亮。”
“这样,”叶栖思忖,“那你母亲可能去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先带我们去见见你母亲吧。”仲孙荞说。
叶栖心说这会不会太直接了,况且这小姑娘此时情绪正差着呢,窝在这个角落坐着,满脸泪痕未干,此刻应该不想挪步。
如他所料,赤珠紧紧抱着自己,道:“母亲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连我都不认得了,也不同我说话,你们去了又能如何。”
仲孙荞道:“妺燃城城主知晓天下事,但最多也只会为你指条路,你想救你的母亲,还需我们这般修炼之人相助。”
赤珠看了看她,又埋头在膝窝里,闷声道:“前两天学堂里的女夫子已经去过我家了,她妖力不俗,尚且没有办法,你们凡人又能如何,况且......”
赤珠瑟缩着:“她们都在路上蹲着我呢,我不想看见她们,她们会笑我,打我。”
“还有此等事,是何人?”叶栖站了起来,握着剑。
赤珠说:“学堂里的同窗,年纪都尚小,说来也是我去求夫子,这才被她们知晓此事,所以,我不想再带人去家里了,不想了......”
“你脸上部分抓痕,也是她们做的?”仲孙荞问。
“嗯。”赤珠带着哭腔应着。
叶栖拉了拉三姐的袖摆,道:“三姐,我们要么先去城西瞧瞧吧,范围总归小了些。”
仲孙荞想说,若能见到她母亲,可以试试治一下,就算治不好,也能从本人身上得到更多线索,岂不是事半功倍。
但她知叶栖心软,若是治不了,他不想让小姑娘再伤一次心。
况且带两个不知脾性的初识之人去家里,看那般狼藉场面,本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也好,”仲孙荞随他起身,“就先去城西看看吧,赶在午时前回来。”
青冥都地界大,妺燃城亦不小,他们在妺鸳楼所在的城南住店,街市尚且繁华,到了城西方知天外有天。
此处万商云集,市列珠玑,大街小巷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茶楼酒肆门庭若市,来客不绝如缕,绫罗绸缎,一掷千金。
正所谓花花世界迷人眼,叶栖倒不是惊叹于这繁华街景,而是所见之处全是女子,衣着华丽的有,稍显暴露的也有......
摩肩接踵,避之不及。
难怪此城不许男子入内。
叶栖站在一处屋檐下踟蹰,压根不敢上前,生怕碰到人身上,冒犯了人家,那可真该死!
枉受父亲多年教诲,枉读圣贤之书!
叶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仲孙荞问:“你怕人多?”
“不是......”叶栖小声与她道,“三姐是女子,自是无甚感觉,我是男子,与你不同。”
“哦,”仲孙荞这一声腔调十足,“乱花迷人眼,寻常人等不能免俗,你亦心驰神往?”
“胡说,”叶栖鲜少急眼,姐都不叫了,口吐珠玑辩解道,“君子端方,行得正坐得直,纵有千般颜色身前过,我亦心如止水,只不过是怕不小心碰到冒犯了人家,纵使别人不知我身份,但我清楚,我心中有愧,夜不能寐。”
“竟如此严重?”
仲孙荞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有何分别?不过躯壳而已,扒了这层皮,内里如何,才至关紧要。”
怎说得如此骇人,叶栖额角一抽,还是迈不出一步。
仲孙荞也不多说,左右手食指中指交叉结阵。
顷刻间,他二人身上多了一道屏障。
此屏障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此屏障,他们碰不到别人,别人碰到屏障会以为是触碰到了人,其实没有。
简而言之,别人也碰不得他们身上。
“这样总可以?”仲孙荞好脾气地问。
叶栖点头,过了片刻又问:“不过三姐你怎么也在我这个屏障里?”
仲孙荞抱着剑,目不斜视,身上自有一派生人勿近的气质。
叶栖懂了,她亦不喜与外人接触,不论男女妖人。
不过,他俩还没有很熟吧,除了一层亲缘关系。
而这层关系,叶栖观三姐性情,实则不似个会在意什么亲缘血缘的人。
叶栖下意识瞟了一眼她持剑的手,伤痕已干,血迹仍在,隔着衣衫薄纱依旧醒目。
叶栖摈弃杂念,心里直打鼓,罪过,罪过。
因着青冥都多妖族,此处妖息甚浓且混乱,若是在驭风都,叶栖可以循着妖气寻那大妖,在此处却不行。
气息太杂。
不止妖气,还有浓郁的胭脂水粉味充斥整条长街,干扰性太强,这亦是妺燃城的独特之处之一。
也许也正因此,昨日仲孙荞的追踪术到现在仍毫无所获。
仲孙荞再次施法,在此处各大酒楼茶肆寻觅有无姑姑表妹的气息,他们也四处走走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比如突兀的结界。
对,结界。
追踪术遍寻无果,除了气息混杂,仲孙荞还怀疑是大妖设下结界,这才隐藏得如此好。
连她的追踪术都能隔绝的结界绝不一般,看来这大妖的确不简单。
他们做事利落,脚程快,不一会儿就逛了五家酒楼三家茶馆,皆无所获,询问店家都说不曾见过什么红蛛妖。
酒楼里客人众多,一拨接一拨,他们几番询问都无果。
按理说不太应该。
这样一个面貌特征明显之妖,见过应该有印象,她就算不在此处务工,只是来寻过活做,也该被记住一二。
叶栖不死心,又问了几个给各大酒楼供应香酥糕点的花缘记伙计,她们亦摇头。
花缘记伙计每日辗转各大酒楼茶肆,若她们都没见过,那说明方向错了。
仲孙荞沉吟片刻:“你可记得,赤珠说她娘亲从前从未寻过生计,且性子胆小。”
叶栖默了几息,道:“所以,她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在这种抛头露面,需要时刻挂着微笑,大声吆喝的地方做工。”
“嗯,”仲孙荞想到什么,“她还说,街坊邻居都说她母亲忙活那几日,眼睛红肿。”
“需要用眼睛的活......”
叶栖与她对视,瞬间猜想到:“针线活!”
仲孙荞说:“我们先去妺鸳楼,若从城主那里得不到什么消息,再回来查各大绣坊。”
时辰是不早了,再不走就晚了。
叶栖跟在仲孙荞后面,被她带着很安心,什么都安排妥当,且遇事冷静,条理清晰。
幸好他的大表哥把他拒之门外了。
就说人不会一直倒霉,看来苍天还是不负他的。
到了妺鸳楼外,还未到午时,他们在旁边一处面摊要了两碗面。
这个时辰,妺鸳城旁边的食肆小摊生意都好着呢,老板娘低着头手不停地下面,问了句:“面里加什么?旁边挑。”
热腾腾的大锅散发着面汤的香味,叶栖此时正饿了,咽了咽口水,再一瞧旁边的小料,呕了一声。
不知是鸡鸭鹅谁的内脏,血淋淋的,老板煮好面直接抓起一把血肠丢在上面,递给旁边一个头顶触角的女子。
那女妖生得魁梧,浓眉小眼,膀大腰圆,看着得有两百斤重,个子也高。
在她面前,桌案都显得小了,那碗更是没她半个脸盘子宽。
一路上虽美女居多,但亦不乏这样有个性的女子,除了那发髻妆容,实不像女子。
若是叶栖只孤身一人来的,他必得一个个上前询问,而这次幸有三姐。
仲孙荞只一眼便能辨识是否是服用了化形花,化作的女子。
说来他三表姐真的好厉害,从前没听说家族中有这样灵力高超的人物,只听闻三姐喜欢云游在外、不常归家,不曾想竟是个隐藏的高人。
若是不外出云游,这名号早就响当当了吧,不比那个大表哥强上万倍?
叶栖望了三姐一样,对方摇了摇头,这女妖亦不是男妖所变。
叶栖叹气,真如大海捞针了。
这家面摊的佐料太重口味,叶栖他们要了两碗素面。
面端上来,老板娘抬眼看看她俩。
“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叶栖正欲应是,仲孙荞先道:“妺燃城如此大,你怎知我二人不是城西来的?”
对方大笑:“妺燃城虽大,户籍人口却少,且多为妖族,互相之间时有聚会,而那些许个人族,我们自然都知晓。”
这老板娘亦是个妖族,叶栖听父亲说过,妺燃城太平,而他们官员判定一个地方安不安全时,往往关注那地方户籍人口是否自然过亡。
如是一来,若是此地户籍人口向来稳定,外来人口却多,现如今乱世,外来者偶尔失踪几个,若无家世背景,谁人能知晓。
如是说来,那大妖若是要下手,定会挑外来者,且就算修为高,他亦不惧。
所以,叶栖他们也有可能已经被盯上。
不过,前世叶栖他们并未遇见大妖,是因为没引起大妖注意?还是别的原因。
还有一点,本地妖族相熟,说明男妖藏匿其中的可能性不大,下手也很难不露出蛛丝马迹。
范围又缩小了些,折腾一早上,不是全无收获。
午时将至,叶栖他们三两下吃完了面,进了妺鸳楼。
面还在嘴里没吃完,烫得叶栖喉咙眼都在冒热气。
此时他哪还顾得上仪态,双手捂着嘴,鼓着腮帮子使劲嚼。
终于咽了下去,他用手给烫嘴扇风,笑得粲然:“人没找着影子,饭是一顿没落下。”
哪像昨天,到半夜才吃上一口热乎的。
许是他的笑太有感染力,看见的人失了神,反应过来时,已经用衣袖轻拭过他的唇角。
这个举动太过亲昵,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
唯恐一时不察,失了分寸,仲孙荞飞快收回衣袖,装作无事发生,幸好叶栖亦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感动地望着她。
望着望着,叶栖揉了揉眼睛,低声喃喃道:“好想念娘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