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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的回忆从妺燃城开始,急转直下,大多想来都是痛苦的。
叶栖早将这些尘封在心,而此时不得不在脑海重演,就连呼吸都忽缓忽急,有些困难。
回忆起断断续续几个片段,他才知道过往那么深刻,一点都没淡忘。
初到妺燃城,被守门妖兽一尾巴扫出去,周身旧伤复发的难捱;
好不容易进城,却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询问,依旧无所收获的无助;
听闻城主掌握全城消息,终于得见,他和闻望却被虐至一死一伤的惨痛;
死里逃生,终于得见母亲小妹,却惊觉母亲疯了小妹失明的极大悲恸......
啊,如是想来,上一次完全就是去送死的路上。
小妹和母亲没救下,还赔上一个闻望,自己也受了重伤。
他爹说得没错,他初时见识太浅,不知世道多艰难,所以自从离家入世,便是一路处处碰壁。
其中自有运道差的原因,但难道就没他自身原因吗?
终归是想得太简单,只一腔热血又有何用,自己都护不住,谈何身边人。
叶栖紧紧握着栖梧剑,有过一息犹豫,而很快,取而代之的是脑海中浮现的前世后来数年兢兢业业所学,冲散了那些无谓的迷茫。
如今的他至少比当时的他强上几倍,妺燃城内情况他亦大抵了解。
去吗?自然。
他此生最信之人,是他自己。
一腔热血泼洒又如何,此番他不是从头再来了?
挥袖乍然起身,把旁边细细打量他的人吓了一跳,他也在此时才注意到,几步之外,有人在等他。
那小书童不知长老在等什么,反正就一个字,等。
期间他也曾不耐烦过,小声嘟囔道:“竹锋长老,他吗?这身板单薄,看着也不像根骨超群之人,唯有这脸生得,颇有圣贤之姿,倒像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竹锋点他脑袋:“你啊,太过浅显。”
这分明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啊!此等灵根非比寻常,是上上上品!
书童不语,只觉得长老眼里放光,看来此人真不简单。
也是,一听说星槎学府的长老在此处徘徊,一路上穿奇装异服吸引注意的不少,当街圈出一块地开始舞枪弄剑、施展灵法甚至画符摆阵的亦比比皆是。
长老皆是无视。
诺大都城,无一人入眼。
唯有此人一身素净衣衫,坐在无人角落,却引得长老驻足,甚至颇有耐心地等着这人原地琢磨不知什么事情。
要不是长老拦着,他真想喊对方,还不快起来拜见,你的大好前程来了!
书童都不敢想,要是这人听到自己得了星槎学宫竹锋长老的青眼,会有多喜不自胜。
恐怕会高兴疯吧。
好不容易等着这人起身,注意到他们,书童立刻摆起架子,介绍:“这位乃是星槎学府的竹......锋长老,喂!你跑什么啊!这是星槎的长老,星槎!就是那个五都之境内,最厉害的,人人向往的星槎学府!”
见人一溜烟跑远了,书童气得跺脚:“无知之徒,看着模样周正,也应是个知书达理的端方君子,怎的其人如此愚昧,连星槎都不知道,说不定以为我们是招摇撞骗的坏人呢,跑这么快!”
竹锋狭长的眼里,只有一闪而过的惊讶,取而代之的是意味深长的深邃眸光。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他正因为认识我们,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竹锋说。
“认识我们?”书童道,“不可能吧,此人样貌见之不忘,何况长老记忆超群,若是见过,怎会没有印象。”
竹锋摇了摇头,只道:“哎,竟中了这一成几率,也罢,有缘自会再见。既是如此,明日我们去一趟临溪县,若再无所获,便转道北上去后望都。”
叶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得这么快,脑海仍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先行。
钓泉县多天然灵泉,水汽充盈,汩汩冒泡,叶栖闷头跑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清水秀之地。
泉水流经之处已经汇成小溪,灵气丰沛,草木蓊郁。
几只天生地养的控水灵兽,巴掌大小,毛色润泽,油光水滑,正在互相吐水嬉戏打闹,看着十分滑稽。
而叶栖却毫无心思看它们,整个人喘着气,双手撑在地上,过了会儿又用泉水泼了一遍又一遍脸,身体如筛糠抖得厉害,水滴顺着下颌线不断滚落。
被生剔灵根之痛,如潮水般汹涌地漫上心头。
遍及四肢百骸,寸寸蚀骨伐髓。
掌心倏然聚起一簇火焰,正要覆上手腕。
“呼啦”一声,一只控水兽泼了他一手的水,浇灭了那簇火。
这只控水兽有点自来熟,一下子跃上他的肩头,埋头蹭蹭他的颈窝,毛茸茸的躯体无声地安抚他,也像在他身上依偎着取暖,亲昵非常。
两个生命紧紧相贴,胸腔内的鼓噪声声相应,那些难以平复的情绪终于渐渐被冲淡。
此时叶栖才惊觉,自己方才竟然想就这么毁了自己的灵根。
是的,他有灵根,数百万人中都没有一个的灵根,修炼圣体。
但他前世却有无数次想过,如若没有就好了。
九幽森罗殿主的话在此时恰合时宜地响彻脑海——
“你难道不想把曾经痛楚千百倍奉还,不想让死去的人回来?”
重来一次,他发现自己原来无法释怀,他只是一直压抑着不让自己崩溃。
如若他真的妥协了,那岂不是向命运低头。
他绝不低头。
就算这世间苦果尽数予他一人,他亦要同天命对抗。
我想,他终于在心底说。
他想,把曾经痛楚千百倍奉还,也会让珍惜之人一一回到身边。
叶栖将肩上的控水兽慢慢放下,那小兽长得眉清目秀,灵性不凡,原地跃了好几下,还伸出了两只粉粉的小肉垫子朝他挥舞。
“我不能带上你,这里灵气充沛,你好好修炼,保护好自己,一定要长命千万岁。”
叶栖没有犹豫,转身御剑而行,离开钓泉县,没想仍是独身。
他传了个灵信给父亲,直言被大表哥拒之门外一事,好让父亲再做准备,看看还有没有人能前往妺燃城相帮。
万一呢,总能多些胜算。
春寒料峭,一路行经之路多下绵绵春雨,雨虽不大,淋了更容易染风寒。
叶栖有灵力护身,淋这点雨本是无碍,但那凌霜鞭伤带了寒气,最易引风邪入体,纵有芙茹丹,也无法立刻根治。
叶栖咳着嗽御剑,被雨浸润过的眼眸仍然清澈坚定。
一刻不停地到了妺燃城,已是当日酉时。
正好是昨日收到小妹灵信之时,已过去整整一日。
以母亲和小妹之能,上一世耽搁数日亦可保住性命,三日内如若他及时找到她们,三人合力,运气好的话,或能无虞。
青冥都,妺燃城。
此处位于五都西面,多风沙走石,植被稀疏,好在干而不旱,偶尔还是有雨水的,况且还可以凭借灵力人为施雨,所以都城建在此处,亦是民康物阜。
守门的妖兽是条玄黑大蟒,高逾城楼,头大如鼎,红信子吞吐时,发出的“嘶嘶”声重如天边雷火电掣,听得人心惊肉跳。
不过大蟒年岁尚轻,不逾百岁,因生来便继承其母妖力,故而长得如此快。
年轻的黑蟒常年盘踞此地,时不时弓着身子昂首蜿蜒,竖长的瞳仁带着审视的目光,不断查看来往之人的身份,绝不放一个男子入内。
但总有疏漏。
叶栖有了经验,它这关并不难过。
前世头一回只变了装,那妖兽也不是蠢的,当即就把他俩横扫了出去。
但说这巨蟒聪明吧,他和闻望再各自服下一颗化形花,那黑蟒就分辨不出了,随他们进城。
这化形花也并不难采摘,城郊外的丘岩山上便有,不过此花每逢夜晚才开,且花期甚短。
只有几息,要守着。
现在恰是黄昏,刚好要入夜了,叶栖当下便上了丘岩山,蹲守着这花。
顺便吃些东西打坐调息,让伤好得快些,别因这点小伤误了事。
一歇下来,闭上眼打坐,叶栖整个人便觉昏昏沉沉。
一股又一股的倦意袭来,他虽强撑着没睡,但却感觉到自己好像在发热,纵使他运转前世后来学的自愈功法,收效也不佳。
果然前世此时的他过得太过惬意,修炼不努力,白荒废了一身灵根灵骨,竟如此不堪用。
叶栖轻叹口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扛着。
入了夜的丘岩山,山风清凉,与白日里的微微躁意不同,更贴近地处东面的驭风都气候,很宜人舒适。
渐渐的,叶栖没那么难受,甚至那徐徐而来的风都好似化作汩汩灵力往他身体里倾泻而入。
叶栖惊觉确有此事时,倏然从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
“别动。”
他正欲转身,便听身后为他疗伤那人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