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的小青瓦上,顺着瓦片滴在屋下的石板路上,家家户户挂在门头的、鹅黄色的柳条和后面青灰色的瓦屋格格不入,倒是与不远处木棉树枝头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在灰蒙蒙的民居群里引人注目。
黄包车宽大的轮子在九月楼门前停下了,车夫用生满老茧的粗糙的大手随意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接过车上人的油纸伞,撑开挡住了从空中落下的雨滴。
“棉乐师——”
拉开黄包车的遮雨棚,曾眠低着头、垂着眸,提着衣摆从黄包车上下来。鞋下溅起点点水滴,打湿了曾眠白色的裤脚,染上了蒙蒙的黄泥水。
“谢谢师傅了,这是车费。”
几张毛票塞进车夫师傅的生满老茧的手里,算了算,一共是八角钱。
“棉……棉乐师,这钱可给多了!一角钱就好了!”
说着,车夫便想把多出来的几张毛票换给曾眠。曾眠自己撑着伞,踩在九乐楼青石台阶上。雨丝沾在了发丝上,凝成一粒粒雨珠。
“师傅,多的回去给家里孩子买吃的吧!不找了。”
曾眠笑得轻盈,眼角竟浮出一丝皱纹。油纸伞挡着雨,在灰蒙蒙毛雨中显得格外鲜艳。
蔻红正在厅里拿着扫帚扫地。地上已没有多少灰尘,但蔻红却仍然晃动着手臂,无精打采地发空着,好似在等着谁。
“蔻红?”
曾眠合上油纸伞,右手在蔻红面前晃了晃。
“啊!棉棉!”
愣神的蔻红被突然回来的曾眠吓了一跳,惊得松开了手里的扫帚,扫帚棍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响。
“你可算回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不但是姨娘和我们,楼上的曾先生他们也会着急坏的!”
“哦?怎么一个着急法?”
曾眠有点恶趣味地挑了挑眉,任由蔻红夺过他手里的油纸伞放归门口放油纸伞的架子上。蔻红着了件黄白相间的布旗袍,只露了脑袋和手,其他部位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她们九乐楼的姑娘不敢穿短袖的常服,怕一个不小心,被日本鬼子抢去做了「安慰妇」。
“你说,我们啥时候才能像影片里的那些人一样,露着手臂在太阳底下啊?!”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蔻红说的。
那个时候,曾眠已经十八岁了。他拿着书,笑着回答了蔻红的问题:
“会的,到时候,大家都可以上街的。”
“……”
“诶,棉棉。”蔻红凑到曾眠身边,颇有些好奇道:“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曾先生担心成什么。啧啧啧,我听那楼上,他老是徘徊地踩着地板走好几次偷偷出来看大门口,都被闻先生叫回去了。你说曾先生这人,还真是担心你这个救命恩人呢!”
曾眠弓起手指,敲在了蔻红的脑门前,语气严厉道:“不要管这些,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
蔻红吐了吐舌头,拾着扫帚从曾眠面前灰溜溜地跑走了,还不忘回头朝曾眠做了一个鬼脸。
“这丫头……”
曾眠扶着额头,可嘴角的笑却没有压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二楼那间客房时,正巧看见曾越的脸从那扇木门后面偷偷的打量着自己,小小的缝隙里只露出了半张脸。看到曾眠的目光朝自己这边看来时,连忙缩了回去,只余下那门的一条缝隙。
曾眠不自觉地有点好笑。
这一切,好似幼时他执着一朵木棉花,悄悄地躲在曾越书房门后,偷偷地看着自己的阿哥在里面研磨练字,往往最后都是盯着阿哥入神时被阿哥抓到,被阿哥宠溺地刮了一下鼻梁,然后得到了阿哥从后厨拿的一小块桂花糕。
直至现在,他的唇边好似还有当年那丝桂花糕的甜味,令人流连忘返。
楼梯吱吱呀呀地,脚下褪色的榉木已经很老了,上面落满了深深的脚印,每踩一步,这木梯便多了一分沧桑。
那扇酸枝木门半掩着,刚触摸到上面的雕花,曾眠便像触电似缩回了手。
因为曾旬,他好像不太敢见曾越了。
可他的手还没有缩回垂在身旁,门便开了。
“怎么……不进来呢?”
曾越脸上满是疲惫,可面对弟弟时,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一点儿疲倦之色。
他一直在等曾眠,因为自己不能下去,便就在房间里等,时而透过门窗寻觅着曾眠的身影,时而在屋里徘徊。等了,已有两个时辰。
门槛外的脚抬起踏进房间,木门被曾眠顺手推上,「嘭——」的一声,酸枝木门紧紧关上了,给人留下一扇酸枝木的深红。
曾越揽住曾眠的身体,紧紧地拥抱着他。
身上的那件褪色的衣衫贴着曾眠的长衫,木棉花香和草木味混杂在一起,对方的温度染上了他的衣角,脖颈处还能感受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另一只搭在自己的左肩上 让这个拥抱更加紧密。
“哥……”
曾眠抚上曾越的脸庞,看着他那双饱含深沉的眸子。
“别说话,让我抱抱……”
这个拥抱变得更紧了,发丝挠过曾眠的脸,温热的泪滴在曾眠的脖子后面,顺着皮肤,衣衫被浸湿了。
没有性/爱,没有亲吻,没有更加亲密的接触,就只是抱,抱着自己的爱人,将最深沉的爱和亲用最轻的动作传唤着。
“哥……我看见我们爹爹了”
城东榕城口,兴民客栈早早挂上了驱蚊的干药草,溅上雨水的药叶在灰蒙蒙的周围里绿得晃眼,好似黑夜中忽然出现的光,路过的百姓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目光深深被那挂在屋檐下的药叶吸引,可脚步匆匆,还来不及好好欣赏,便离开了。
一把油纸伞撑至客栈屋檐下,吴敏披着一件外袍,在台阶上将湿哒哒的油纸伞收了起来,腕间比外出时多了一吊子中药。在柜台记账的掌柜刚点上一柱蜡烛,透过火光就看到湿了半边身子的吴敏从外头进来。
“啊!吴先生回来了啊!难怪今儿在客栈没看见先生,又是出去给章先生买药了?”
吴敏“嗯”了一声,并未拒绝与掌柜的唠嗑。他放下手里的油纸伞,带回来的药包顺势放在了柜台上:“幸好雨下的不大,这买的药才好幸没有淋湿。”
掌柜也是一个有眼力见的,从柜台里起身出来,叫来小二好生照看柜台,将吴敏请到茶间内,让人泡一壶好茶过来。
茶香四溢的龙井在紫砂杯里裹着茶叶顺着茶流飘荡着,雾气朦胧,手一拂,还有重重的水汽染上的手指间。
“先生又要打算带着章先生在榕城住多长时间啊?说起来,先生好像上次来榕城,似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怎么了?章先生的病还没有好吗?”
“倒也不是。”吴敏端起紫砂杯,端详着杯中的茶水。茶水青澈浅色,茶叶在杯底舒展着自己的叶子,茶味扑鼻而来,饮一口,口中满是留茶味。发空了好久,才放下紫砂杯,稍作可惜道:“这病是心病,治不好的……可能,我以后都留在榕城了。”
“留在榕城也没什么可惜的。先生你不瞧瞧?咱这水清山美的,你大可一辈子和章先生留在这里。你也是一个上过学的人,在咱们这开个学堂什么的,生活悠闲悠闲的,多自在!”
吴敏抬起眸子,意味深长的看了掌柜的一眼,苦涩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流露出来。
“我……也想这样子啊……”
这句话就和吴敏杯中的龙井茶一样,等喝他的人离开后,慢慢地变温、变凉了,底下的茶叶也停下了舒展,也不知道是已经全部展了出来,还是没有了茶水的温度,不能再展开了。
人离茶凉檐下雨,龙井深意风未觉。
屋内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地板上是一段段浸血的纱布,碘酒的味道掺夹在血味之中,还和着窗外雨丝的凉意。床边的男人细细地喘着气,手里拽着包扎伤口的纱布。一层又一层,红色仍然渗出白色的纱布,疼痛也在紧了又紧的纱布下慢慢被麻木隐盖下去。
章七的唇肉被咬出了血,额头乃至脖颈处,都是汗水。
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章七的肩膀上,章七微微一愣,一道温柔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疼吗?还是我来包扎吧。”
是吴敏。
章七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去,他将身子往前倾斜,直了许久的背才放松了一些。
“刚刚谢谢你了,在巷子里帮了我……”
吴敏为章七包扎伤口的手没有停下,即便是听到了对方的话语,也只是嗯了一下。
沉默的气氛倒显得奇怪,安静的环境里,吴敏能听见章七轻缓的呼吸声。
“疼的话,就要说啊……”
吴敏纤细又粗糙的手指绕着最后一截纱布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担忧道。
“先生,你真就愿意为了闻司令,去杀了那个曾越吗?”
吴敏突如其来的话猝不及防地击中了章七。他背对着吴敏,沉默不语。
“你不是不知道,大少爷,不就是被曾越带入歧途的吗?”
章七侧过头,目光落在了他的好兄长身上。他紧抿着唇,缓缓道:“若不是他,大少爷何必加入**?闻司令曾经在南京救下了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恩情,我永远报不完。”
“但……现在是合作时期,倘若你弄死了曾越,把闻少爷和沐小姐强行带回去,那**那边……不好交代啊……”
“那就我一个承担。”
吴敏眸子一震,抓在章七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他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瞳孔轻颤。
他的声音哆哆嗦嗦的,抓着章七肩膀的手似乎指甲也陷了下去。
“章子约,你知不知道,这个可是要人命的!”
两人的距离不过一指宽,吴敏身上的茶香近在咫尺,环绕在章七鼻间。章七的左手撑在床上,以此来支着身体。他看到了吴敏眼底里的气愤、难过、心疼,可嘴里说出来的话,与平日那温和的语气截然不同,反而……多了一份刀子。
“吴敏。”
章七看着吴敏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满。他推开自己面前的吴敏,语气带着命令的语气:“吴敏,我是你的队长,以下犯上,这是军队的大忌!”
“……”
吴敏默默攥紧了身后的拳头,最终,还是不甘心地松开了手。
“属下,自罚面壁三柱香。”
吴敏垂着头,从章七的视线里离开。章七靠在床头边上,身上的纱布裹住了他的腰部,血腥味仍旧弥漫着周围,似曾相识,但却不一样。
“对不起……”
我已经没有故乡了,我不想要让大少爷混入这片浑水中了,我答应过司令,要护少爷和小姐一辈子的。
以此,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天会暗,人会变,可当初的那颗心,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