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眠的出现给曾旬了不安。
他对曾眠早已经失去了恨,现在更多的,是愧疚。三一年离开榕城之前,他一直把曾眠当作害死自己发妻的灾星,不待见他,不喜欢这个次子。直到当年曾越离开去安徽的车队时,他才静下心来,仔细想着这些年来与自己骨肉相处的时光。
曾眠是痴儿,他一出生生母就死了,他连母亲的面都没见过。难产的妇人在世间数不胜数,怎能怪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呢?
恨吗?曾旬恨;恨谁?曾旬不知道,但在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想明白了,恨谁都无所谓,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呢?
他早就想好了,等这次荒唐的战争结束,就让人去找回曾越和曾眠,把他们好好留着安徽,看着他们娶妻、生子,却没想到,山口一郎全城通令的共产分子是大儿子,而九乐楼的锦鲤乐师,是曾眠……
曾旬的攥在桌下的手心后面冒出了阵阵冷汗。「锦鲤」……该不会是那个骇人的诺言吧?
在座的几位商客自然是听闻过「锦鲤乐师」的名号,纷纷赞扬起山口一郎能将赫赫有名的锦鲤请来属实是他本尊的能力大于天地,捧得山口一郎眼角的笑纹都多了几条。
“那就请棉乐师奏一首好曲吧!”
话语刚落,一旁穿着军装的日本人抬着一把孩童般高古筝从后面的柜子上取下来。琴首琴尾的紫檀木上雕刻着杜鹃和杜鹃花,十六根弦泛着清冷的光泽,底下的桐木色泽醇厚,如被时间和文化熏染过了一样。
当这把古筝放在自己面前时,曾眠的眼底下的那潭深水像被石子打破的水面的平静,深棕色的眸子映出了古筝的模样。手指轻触在弦上时,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像是隔着时间的长流,与这把古筝的历史照了面。
指尖拂过琴弦,悬在上空的手指落在弦间,琴声悠扬,像杜鹃鸟飞过莲花池,像岸上杜鹃花与池中的莲花相映,像莲花从淤泥里生长出来,像一池的莲叶长出了一朵洁白无瑕的玉莲花。
细品,品出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美景,品出了琴韵之中客都的洁。琴弦在指尖下微微颤动,像一只杜鹃落在莲花上一样轻、悠,颇似莲花的告白,又如杜鹃鸟的啼叫。
竹下清一就坐在山口一郎左侧桌边。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放在曾眠身上,他能看见曾眠眼底里的欢喜,也能看到他唇边的微笑。
如莲花般纯洁,也似杜鹃一样美好。
竹下清一的呼吸都乱了几分,放在大腿上的手不禁攥起,心是止不住得跳。
一曲已尽,曾眠默默地收回悬在琴上的手指,起身退在一旁,看着刚刚的日本人重新抬着古筝离开,眼里的欢喜也渐渐褪去,又蒙上了一层薄雾。
“棉乐师的琴艺真是妙啊!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叫作:此曲应是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 ,我想这句诗用来形容棉乐师的琴艺,是在适合不过了!”
面对山口一郎的夸赞,曾眠垂着眸子,应了一声,谢过了山口一郎的称赞。山口一郎畅饮一口浓茶,脸上对曾眠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一个乐师,既是锦鲤下凡,又是让他在外人面前长脸,换谁谁不高兴呢?
“能得到先生的赏识,是在下的荣幸。若先生没有别的事儿,那在下就不打扰各位的雅兴了。”
正想告退之际,山口一郎忽然开口:“诶,棉乐师,城西离九乐楼少说有一段路程,何不让竹下少佐带你回去呢?”
曾眠的身子一抖,佯装镇定道:“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就不劳烦竹下先生再行一程了。”
还没等山口一郎开口,竹下清一就起身,向山口一郎请示道:“ 大佐です,私が綿楽師を送りますので,許可をください(大佐,在下愿意送棉乐师回去的,还请大佐批准)。”
山口一郎脸上挂着笑,准可了竹下清一的请求。
“じゃ竹下少佐お疲れ様でした(那竹下少佐辛苦了)。”
竹下清一的面庞毫无表情可言,然而当他与曾眠一同走到天字间门口时,曾眠却瞥见了他唇边那若有似无的一抹笑意。
目送着两人渐行渐远,山口一郎悠然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那股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他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但不难看出藏在笑容下面的凶恶。
待竹下清一和曾眠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后,山口一郎缓缓放下茶杯,将目光转向屋内的众人,微笑着说道:“各位,现在让我们来谈谈生意吧。”
曾旬见状,脸上浮现出一丝虚伪的笑容。尽管他对日语一窍不通,但仅仅从山口一郎那始终未退去的笑容中,他便能猜到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不会太顺利。
曾眠会不会出事?这个念头在曾旬的脑海中不断盘旋,令他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还是来时的那条路。
曾眠靠在窗边,尽量和身边的人儿保持着最大的距离。看竹下清一像是故意的一样,借着车子的摇晃,不断向曾眠那边靠。
内心的嫌弃和恶心越发明显,面对竹下清一若有若无的靠近,曾眠感到了一丝不安。
忽然,车子的轮子打滑,朝一旁的秃山撞去。
曾眠瞳孔一颤,下意识地护着头,蜷缩起了身子。
“嘭——”
车子狠狠地撞在了秃山上,只殃及了车头,车里的人儿毫发无损。
曾眠的身体颤动着,他感受到一个温暖的躯体包裹着自己,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竹下清一护着自己的身子,双手支撑在曾眠两边,胸口紧紧地贴在曾眠的后背,呼出来的气正好吹在曾眠耳边。
曾眠被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了竹下清一。
“竹下先生,你没事吧!”
这句话当然是假意惺惺的,即便竹下清一真的受伤了,曾眠也不会帮他,顶多送这家伙去最近的药馆罢了。
“我没事,棉乐师担心了。”
确定竹下清一没有问题之后,曾眠歇了口气。万一出了人命,自己在劫难逃。
车子是开不了了,好在司机没事。在竹下清一再三确认司机没有受伤后,他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曾眠不好意思道:“棉乐师,实在是对不住了,这车是没办法开了,只能让你走路了。”
“竹下先生多言了,剩下的路……”
“我陪你走吧。”
曾眠的眼角抽了抽,尴尬地笑了笑:“麻烦竹下先生了,真的……不用了。”
“大佐让我送你回去,我必须保证你到九乐楼门口。”
竹下先生上前一步拽过曾眠的手腕,语气温和,但掐着曾眠的那只手却不放。似乎是想要硬生生把曾眠的手腕骨折断,拇指指腹压在中指粉白色的指甲上,细细注意之下,曾眠能感受到之间发出的摩擦声。
两人离得很近,男人身上隐隐的幽兰香环绕在曾眠的鼻间,莫名的熟悉感又涌上心头。
竹下清一忽然身子一抖,攥着曾眠的那只手忽然松开。曾眠只觉得手腕隐隐作痛,仔细一看,上面的红痕慢慢浅现出来。
“那棉乐师想要自己走回去,那在下就不奉陪了。路上小心。”
竹下清一神情古怪,脸上的笑像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忽略的情绪还特意加重「小心」这个词。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紧握着,可左腿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但曾眠只是冷眼看了竹下清一一下,假意惺惺地笑道:“那在下就先行一步了,后会有期,竹下先生。”
竹下清一默不作声,实际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曾眠看到竹下清一这般模样,心里满是得意,抬脚便离开。
见曾眠转身离开时,竹下清一忍痛将手伸向左腿膝盖后面,摸到了一根细得能和蚕丝比较的一根针——这针长一指,却深入肉内,扎进去的部分已经占了一半。
岭南曾家独创的止杏针。
用的是同一只蚕的丝制的针,针的两头沾着能让人肌肉和神经突然松弛的药毒,虽不致命,但对普通人还是有作用的,身体要是不好,在床上躺上三天三夜是没有问题的。
看着手里刚刚从左腿后面拔下来的蚕针,竹下清一的脸色才好起来了。曾眠常年唱戏弹琴,对于之前学的药术最多只能记得最基本的,像止杏针、鸿濡霜这些当年岭南曾家闻名的药术,曾眠早已淡忘不已,就算是复刻止杏针,也只有原来的三分作用。
竹下清一看着手里的针许久,最后以一声叹息落幕。
针从手中滑落,埋入了世间的尘埃。
不远处就是村庄,离九乐楼就差几条街的路了,麻烦倒是没有。往巷子里走,走到偏街时就可以招呼个拉车的了。
城西与城北之间的,是没什么人住的,瓦屋虽是并在一起,看上去巷子弯弯绕绕时,但在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时早烧死了数十人,这几十家瓦屋房壁上处处都是火烧的痕迹,也有许多地方因为南方的天气,生出了苔藓。微不足道的绿色布满黑白的墙,倒有一瞬间有一种美感。
巷子里能听见破败瓦屋檐下筑巢的麻雀的叫声,能看到不远处那一片火红。四通八方的路回响着不速之客的脚步声,轻、秘。
曾眠的长发就垂在身后,额前的碎发拂过鬓角,杏眼看着前方的路,脚步稳得很,一脚一步都稳稳地踩着这片吸过人血的路上。
风卷着残叶路过巷子,那条吸过人血的路没了刚刚的身影,可空气中却多了一股不属于这里的气息。
曾眠就躲在一家石屋的一堵石墙后,两面有石,顶头有一棵从石缝生长出来的小榕树,正好严严实实挡住了曾眠。
靠在石墙上的身子压着长发,鬓角的汗珠先行一步流下。
腰间荷包里用作防身的小刀紧紧地握在手里,曾眠扶着里面的墙,眼睛朝外的道路望去。
屏住呼吸,时间像是被凝结了一样,只有那叽叽喳喳的麻雀叫在告诉我们时间还在流逝。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
第十秒时,曾眠猛得抽过身,小刀直径朝突然出现想要袭击他的人的手臂。袭击的人应该是想要从墙后将曾眠捅死,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掌大小的刀,往刚刚曾眠站的地方扎去。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袭击者的手臂就被曾眠划伤,要是没有下意识的躲避,这只手怕早就没了。
袭击者暂时放弃持刀的右手,左手朝曾眠飞去想要拉过他。曾眠一脚踹在了袭击者的大腿,后边支撑的右脚借力正好袭在对方的胸口。一个转身落地,只有右脚是麻麻地疼。
对方捂着胸口,喘了口气,手起刀落,将刀劈向曾眠。左脚往曾眠腹部踢去,曾眠侧过身子,躲到袭击者身后,抓着袭击者的左肩,将人扯到石墙边。对方右脚后踢,趁曾眠吃痛之际挟住了他,勒着他的颈部,想要将人弄到窒息。
曾眠呼吸不上来,手不断扒拉着袭击者勒着自己的胳膊,脸色慢慢因充血开始泛红。千钧一发之际,曾眠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小刀,朝身后袭击者插去。
袭击者感受到腹部一阵疼痛,忍痛的一瞬间,曾眠挣脱起来,拉开了自己和袭击者自己的距离。他喘着粗气,面上还是刚刚的通红,只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团棉花,沉闷、压抑。
袭击者的腹部被小刀插伤,鲜血顺着伤口流下。他没有犹豫,持着刀,还想要杀死曾眠。
突然,一个冷冰冰的枪口怼上了他的后脑勺。
竹下清一冷着脸站在袭击者身后,手里的那把杉浦式自动手枪正把枪口持在袭击者的头上。
袭击者没有慌张,反而发出一声嗤笑。竹下清一和曾眠还没有反应这是什么情况,一枚子弹从竹下清一身后射来,穿射过了男人的左肩。
“!”
吃痛余际,袭击者躲开竹下清一的枪口,朝通城西的那条路走。
不过几秒,曾眠夺过竹下清一手里的那把杉浦式,瞄准袭击者的身影,
“嘭——”
子弹没有射中曾眠预想的心脏位置,反倒射中的袭击者的后腰部位。
袭击者没有停留,不一会的功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曾眠嘴里咒骂了几句,心里的那股气散去才慢悠悠地来到竹下清一身边。男人的左肩没流太多血,可那个血窟窿渗人的很。曾眠本想念竹下清一的“救命之举”,想要为他看一下伤势,可男人却多开了曾眠伸过来的手指。
曾眠皱眉道:“我给你疗伤,别躲。”
“不,不用了。”
竹下清一神情古怪,可眼睛一直盯着曾眠。曾眠被盯得心里发毛,想要一走了之,却被男人要挟住了手腕。
又来!
“曾眠,这里没有别人,说实话吧。”
面对竹下清一突然的改称,曾眠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脑子不正常。什么说实话?说我哥是**?说你们通缉的人在九乐楼?傻子来着的吧!
“曾眠,”
竹下清一的眼底埋着不解,但更多的,是质问。
“你和岭南曾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你和曾越曾旬之间,是什么关系。”
曾眠内心咯噔了一下,一瞬间的犹豫让竹下清一更加确认自己心中的疑问。
当年恩人说过,现安徽最大的富商有两个孩子,一个名为曾越,一位名为曾眠,都是岭南曾家的后代。刚开始竹下清一是不信的,可当看到曾越通缉令上的画像竟和闻名的九乐棉乐师在眉眼之间有三分的相似,他才重新想起了恩人的话。
是凑巧,还是天命,竹下清一自有分辨的方法。
遗盛唐时的那位岭南曾家成仙的先人,岭南曾家世世代代的后人在左侧脖颈处有一枚如小米大小的痣,色如胭脂,当这个人年过三十,痣才会慢慢浅去直至消失。
恩人说过,自己的命是岭南曾家给救回来的,要报答他们。竹下清一不记得恩人说过救她的那人叫什么名字,但他深记心中的,是恩人说过,救她的,是岭南曾家百年一遇的锦鲤仙。在中国的领土里,他的脚印都深深浅浅地印在这片土地上。在来到榕城前,他从未见过岭南曾家的后人——不,有,可哪一个不是**,不是和日军做敌的中国人呢?想见,可身上的这套敌**装,只会让他离他们远远的……
曾眠内心毫无波澜。他看着竹下清一的眼神带着几分鄙夷。
“我若不是呢?”
“不,你是,你就是。”
曾眠嗤笑:“那你还来问我?竹下先生,我叫你先生,是尊重你;但对于这个,我有权利可以不回答你。”
竹下先生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可无可奈何,只能松开挟着曾眠的手。
“棉乐师,你……愿你平安……”
曾眠垂着眸子,语气沉重道:“承你吉言。”
放心,我活不过七天的。
作者真的不会细写[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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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恩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