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坏消息,
日本人开始了全城搜查,曾越、闻夕、沐槿几人的通缉令已经贴在了榕城的大街小巷,全城的人没一个是不知道的。
山口一郎下令封锁全城,除非有通行证,否则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天还下着小雨,打湿了木棉树上含苞待放的花苞。
蔻红在九乐楼门口扫积水,她没有注意到,巷子里有一股鲜血顺着积水流向大街,血腥味和空气中土腥味混在一起。
客室里,媚娘坐着藤椅上,哼着小曲儿,手里织着围脖。
曾眠也在。他怀里睡着一只橘猫,手抚在猫背上。橘猫舔着自己的爪子,悠闲地眯着眼睛,舒坦地发出咕噜声。
“姨娘!日本人那边来要人了!”
蔻红推开门时,被曾眠吓了一跳。橘猫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躲进椅底,弓起了猫腰。曾眠面色苍白,手捂在胸口上,无力地喘着气,手是软的,连腿都使不上力。
媚娘放下正好织的围脖,看向蔻红的眼神里带着有些不满。
“蔻红,我没有告诉过你进门前不能大呼小叫吗?”
“不……不好意思姨娘,但……但日本人在楼下……”
“他们来怕什么,要是在我这九乐楼里欺负人,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不管用!你和楼下的伙计们没有被他们欺负吧?”
蔻红急忙摇摇头,白嫩的脸蛋泛着红。
“他们说,是来要人的。”
“要谁?”
“棉棉……”
媚娘面露不解,蔻红解释道:“他们说是他们大佐特意来请棉乐师去城西那家酒楼……”
蔻红声音越来越小,生怕媚娘气过了头晕过去。
媚娘的反应比蔻红预估的要好一些。她无奈地扶着额头,让蔻红先下去招呼他们。
“媚娘,你觉得,他们请我上门,是为了什么?”
曾眠止住的乱跳的心,但说话时的声音还带着疑惑。他轻抿着唇,靠在桌子边上,面色稍许有些不大好,没有太多血色。
媚娘没有回答。她移步到雕花木门边,半掩着门。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手中的帕子在她的掌间攥成了一团。
“反正肯定没有好事发生。”
媚娘道。她不敢想日本人来接曾眠到城西那家酒楼要做甚,要是没人跟去,万一……万一那群畜牲干出一些天理不容的事儿……
“媚娘,你怎么了?”
在媚娘彷徨之际,曾眠的手搭在了媚娘的肩膀上,安抚她别想太多。
“日本人请我过去应该不会做什么的,还有张姐姐呢。或儿,我也不会让人欺负。”
“但……他们禽兽不如……我怕……”
“别担心,曾家有锦鲤保佑,定会安康无事的。”
蔻红站在离日本人最远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不敢看过去,尤其是那一杆杆利枪。
她爹娘就是被日本人手里的利枪害死的,那一年她也才满十岁,家里是买豆腐的,爹娘做的豆腐嫩滑好吃,那日军里的大官点名要她爹娘每日送豆腐去日军军营里头。阿娘让她在家等候,说等他们回来就陪囡囡逛街,买她爱吃的糖葫芦。
而这一等,就是七年。
她听街坊邻居讲,因为那吃豆腐的日军大官娶的小妾不满意这豆腐的味道,那大官就毙了她爹娘给小妾尽兴。一日之间,她成了孤儿,被好心人收养。
看着那被擦得锃亮的利枪,蔻红心里咯噔一声,仿佛看到了当年在这些利枪下痛苦死去的爹娘,不禁打了个寒战。
带头的是竹下清一。他身上的日军军装穿得整齐,背挺得笔直。一丝不苟的穿扮与他后面的日军气质截然相反。
媚娘和曾眠从二楼下来的时候,他昂首站在大厅中央,若他不是入侵中国的日军的一员,曾眠倒是会对他有兴许好感。
“ 媚老板,棉乐师,前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面对中国话说得非常流利的竹下清一,媚娘只是微微一愣,有些怀疑面前这个男人是不是给日本人当走狗的叛国贼。
“竹下先生,不知大佐点名让在下过去,是为了什么?”曾眠是见过几回竹下清一的,自然知道他的名字。听到日本人的姓氏,媚娘心中悬着的心才落下一点点。
竹下清一给人的感觉是一种高岭之花的感觉,「不苟言笑」是曾眠对这家伙的评价。可听完曾眠的疑问后,竹下清一竟掀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曾眠见到后不禁起了一身的疙瘩。
“我们大佐请棉乐师过去奏曲罢了,棉乐师不必那么慌张。”
竹下清一笑着,侧过身子,像是让出了一条道:“如果棉乐师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就和我一起坐车去城西。”
曾眠的眼角抽动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不知怎么,竹下清一给他的感觉,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他看不懂竹下清一眼底的情绪,更多的,他看到的是竹下清一沉淀在眸子里的平静。
平静地让人害怕、恐惧。
上车时,竹下清一为曾眠拉开了车后门。
“棉乐师,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坐车后座吧?”
曾眠刚坐稳位置,竹下清一便探过头,从车窗外询问曾眠的意见。
曾眠自然是不大肯的,自己和一只狐狼共处一室,怕不是给自己埋陷阱?但拒绝的话说不定会不会触到这家伙的逆鳞,到时候出了事故……呵呵,遭天杀的,我就不该来。
竹下清一板着车窗笑盈盈地看着车上的曾眠,目光颇似一只盯上猎物的狐狼。曾眠眼睛一抽,只能点头同意。
得到同意的竹下清一直起了身子,斜过目光看向一旁的媚娘。
“媚老板当可放心,棉乐师定不会受委屈的。”
对于竹下清一不切实际的保证,媚娘没法怼回去。山口一郎既然只邀请了曾眠,自己要是跟去,九乐楼的姑娘们的性命说不定都不保了,更何况还有曾越他们……
曾眠靠在车窗边,绷紧了全身神经,面无波澜地看着竹下清一在自己身边坐下。
竹下清一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这个新来的「日本军官」比山口一郎更有心机。军营里的偶遇,听戏时无意的接近,再到现在,处处都流露着可疑。
竹下清一脸上仍然带着笑意,车内空间狭窄,曾眠离竹下清一的距离不过一尺长,车开动时,竹下清一的身子有意无意地朝自己这边靠近。曾眠能清楚地闻见竹下清一身上清新的幽兰香。
好熟悉,像是在哪里闻见过一样。
车子朝城西方向驶去,绕得是城北一条宽敞无人的路。
城北是一座秃山,原本这儿种了满山的榕树,葱葱郁郁供人乘凉,但早些年被一场大火给烧没了树,连带着这离得近的百姓也遭了殃。
说起来那一年阿哥还没有离开呢……
“棉乐师?”
竹下清一见曾眠望着车窗外发呆,小心翼翼地叫唤道:“你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还是有心事?
缓过神来的曾眠收回了探向窗外的视线,垂着眸子,佯装一副轻笑的模样:“不是的,只是想到了陈年往事罢了。还有多久到城西?”
“不久了,马上就到了。”
竹下清一不作多数纠缠,回答完后便沉住性子默默看着车窗外的景色。
可曾眠越想越是觉得竹下清一有问题。
很大的问题。
可这些问题现在也不能明问,尤其是待会还要去那城西的酒楼。曾眠心里想,估摸着从这里逃出生天的机会有多大。
城西那家酒楼是榕城有名的老字号,名为秦韵金楼,这老板就是姓秦的,说是太爷爷那辈从福州过来的,世世代代在榕城里操持着这秦韵金楼。
秦老板秦闵在秦韵金三楼叫人给天字间铺上桌布,恭恭敬敬地将山口一郎几位邀进屋里,还嘱咐上茶的伙计把那罐珍藏许久的普洱茶冲一壶给天字间送过去。
曾眠听说过秦韵金楼,但从来没有来过这儿。初次见秦韵金楼,曾眠只觉得这楼比他想象中的秦韵金楼要奢侈许多。
金边红绸绕门柱一圈将楼身围住,随处可见的柱子用得是上好的红木,从上而下,可见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麒麟龙凤,与朴素清纯的榕城相衬,秦韵金楼熠熠生辉。
曾眠愣神之际,竹下清一早已经替他将车门拉开,当曾眠抬头时,正好对上了男人温顺的桃花眼。
“棉乐师,我们到了。”
秦韵金三楼的天字间年,山口一郎笑盈盈地坐在长桌主位,左侧坐的是日军军官,另一侧则是几位和日本人合作的富商。
曾旬也在其中。他的鬓角满是白发,可从眉眼之中不难看出年轻时的美貌。身穿一身深红色的马褂,大拇指间的红玛瑙不禁引田中介一多瞅几眼。
“曾旬君几年不见,真是越来越老当益壮啊!”
山口一郎用他的生疏的中文和曾旬聊天,曾旬面上尽是一个老生意人的从容。自从离开榕城,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自己身子不大硬朗,两三天就是犯个小病。幸好曾家家业没丢,和日本人联合一起坐药材生意,生意蒸蒸日上,曾旬便摇身一变成了安徽最大的药材商人,家财万贯,足以让他老人家安享晚年。
但不知怎么,曾旬还在做生意的这条路上,年过半百,不知是吃了龙肉还是鲛珠,身子骨是越来越壮,和三四岁的人没有两样。
“山口先生谦虚了,我们在座的几位做生意的,哪一个不是老当益壮,和贵军之间的感情,也是越来越好啊!”
曾旬端起桌上的普洱茶,笑道:“以茶代酒,这杯茶,我敬山口先生您和贵夫人身体安好,愿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更上一层。”
最大的富商开口祝愿了,坐在后面的几位哪能不一起祝福呢?纷纷端起茶杯,送上祝福。
一杯饮尽,曾旬随口提道:“听说山口先生特意邀九月楼的棉乐师来秦韵金楼独奏曲子?先生还真是待友如亲啊,况且九月楼老板看重的不是钱财,能把九月楼的锦鲤请来,这不就是山口先生您的威严吗!”
山口一郎很喜欢被人拍马屁的滋味,颇有些高傲的回道:“哪里哪里,曾旬君言重了。”
“報告大佐です,綿楽師が参りました(报告长官,棉乐师已经来了)。”
大门外传来竹下清一的声音。山口一郎心中大喜,叫人开门让二位进来。
曾旬对这种表面功夫没有太大的意思,完完全全就是看在山口先生的面子上才会同意来看这所谓的「锦鲤」乐师,锦鲤?呵,我倒没见过真正的锦鲤神呢。
但当他再用带着偏见的眼神看向那个所谓的「锦鲤」时,他原准备递到嘴边的茶杯愣在了半空之中,只差没拿稳摔在地上。
乐师面容柔和清秀,杏眼里仿佛盛着一潭清水,一身杏色长衫衬着乐师纤细的身姿,青丝未绑,长发落在身间。见过几位时,白皙的手腕露了出来,藕粉色的锦鲤玉链垂在胸前,透在窗外的阳光,好似发着光。
和他初遇的秦安一模一样。
曾眠好似没有看到曾旬一样,语气平淡。
“在下乐师曾眠,见过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