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空洞感:
“那天下午,我出门……准备去见你。”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过往里艰难地剥离出来。
“快到约定地点的时候,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他顿了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他投资失败,欠了巨额高利贷,债主找到家里,扬言不还钱就……我妈在电话里哭得几乎晕过去。”
池早早的心猛地一揪。她记得秦池的父亲以前似乎做些小生意,家境还算不错,没想到……
“我调头往家赶……心里很乱,车速有点快。”他的声音更沉了:“在一个路口……和一辆违规变道的货车……”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池早早已经明白了。
那场改变了一切的车祸。
“我伤得不重,只是轻微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但我爸……他当时也在车上,为了护住我……伤得很重,在医院躺了半年,最后还是……没挺过去。”
池早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她只知道他家里出了变故,却不知道具体,父亲去世,家庭支柱崩塌,还背负着巨额债务……
她无法想象,当年那个不过十**岁的少年,是如何独自面对这一切的。
“那段时间……天塌了一样。”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债主天天上门逼债,我妈几乎崩溃。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还是填不上那个窟窿……出国,是唯一能暂时摆脱那些追债的人,也是我妈娘家那边能提供的、唯一一条路。他们要求……彻底切断和国内的一切联系,包括改名。”
他用最简洁的语言,描绘出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家庭的破碎,至亲的离世,巨额的债务,被迫背井离乡,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要舍弃。
池早早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曾经怨恨过他的不告而别,猜测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真相是如此沉重,如此……令人窒息。他所承受的,远比她这五年的等待和猜测,要痛苦千百倍。
“我试过……想联系你。”他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终于看向她,那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和痛楚:“在医院的时候,偷偷拿了护士的手机……但你的号码……打不通。”
池早早愣住。她的手机……在那场车祸里摔坏了,卡也一起报废了。母亲担心有人找她麻烦后来给她换了新手机和新号码。
阴差阳错……
“后来……就被送走了。”他声音低了下去:“车祸之后的事情太复杂,总之,‘秦池’必须‘死’掉,才能让一些人安心,才能让我妈……有条活路。颜宋……是我母亲家族的姓氏。”
所以,他不是不想联系,是根本联系不上。他不是主动消失,是被命运的巨浪彻底打沉,被迫换了一个身份,在异国他乡重新开始。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那横亘在她心头五年的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带着痛楚地拔了出来,留下一个空落落的、带着酸涩疼痛的洞。
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池早早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对不起,早早。”他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痛苦:“对不起……失约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对不起……用这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
他一连说了三个“对不起”,每一个,都像锤子一样敲在池早早的心上。
她摇了摇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还能说什么?责怪他吗?在那样巨大的灾难面前,他的“失约”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安慰他吗?那五年的空白和此刻知晓真相的震撼,让她一时无法组织语言。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像阳光一样耀眼的少年,如今被生活磨砺得沉稳内敛、眼底藏着深不见底痛楚的男人。心疼,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
或许现在应该习惯性地称他为颜宋,但池早早知道,在她心里,那个少年的影子从未褪色。
秦池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掉眼泪,但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又顿住了,缓缓收了回去。
“很晚了,”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你先上去休息吧。”
他解开了车门锁。
池早早看着他没有动作的侧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了。揭开的伤疤需要时间愈合,巨大的信息量也需要彼此消化。
她默默地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脚落地时,因为久坐和情绪激动,微微踉跄了一下。
“小心。”他几乎是立刻出声,带着下意识的关切。
池早早站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看她,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的某处,侧影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
“你……”她张了张嘴,最终只低声道:“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说完,她关上车门,转身走向公寓单元门。没有回头。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楼上的某个窗户亮起温暖的灯光,颜宋才仿佛脱力般,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摘下了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
而回到公寓的池早早,背靠着冰冷的房门,缓缓滑坐在地板上。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在十八岁年纪,就被迫一夜长大,背负起整个家庭残局和另一个身份的……秦池。
原来,她耿耿于怀的“逾期”,背后是这样一场身不由己的、残酷的离别。
她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那五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夜,被骤然缩短,又似乎……被拉扯得更长了。
接下来的几天,池早早和颜宋陷入了一种微妙而刻意的平静。
那晚在车里揭开的真相太过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冰山骤然浮出水面,需要时间去消化和适应。
两人在公司遇到,依旧保持着客气的距离,只是眼神交汇时,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困惑与探究。
池早早没有追问更多细节,比如他是如何以“颜宋”的身份在海外立足,又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知道,那些过程必然伴随着更多的艰辛和不愿轻易示人的伤疤。
她需要时间重新认识这个既是“颜宋”又是“秦池”的男人,也需要时间整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一封来自国际宠物托运公司的邮件,房东太太帮忙办理的手续已经完成,她那只名为“灰影”的西伯利亚森林猫,即将搭乘航班抵达国内。
池早早看着邮件,既期待又有些发愁。
期待的是即将见到陪伴自己度过无数异国孤独时光的伙伴,发愁的是学校提供的青年教师公寓明确禁止饲养宠物。
之前忙着适应新工作,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现在猫咪真的要来了,住宿成了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难题。
她开始在网上浏览租房信息,主要围绕抚江大学附近,合适的房源要么租金高昂,要么环境不佳,要么不允许养宠物,看了一圈,竟没有找到特别满意的。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愁,手机响了,是颜宋。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池早早的心跳漏了一拍,自从那晚之后,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她。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电话,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喂?”
“在忙吗?”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温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还好,在看房子。”
“房子?”他顿了一下:“学校公寓住得不习惯?”
“不是。”池早早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租房信息,无奈道:“是灰影……我的猫,要运回来了。学校公寓不能养宠物。”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池早早几乎能想象出他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
“我在国外养的小家伙,走了几天检疫手续还生了场病,这几天才能到国内。”
“我知道了。”他很快回应,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这件事交给我。你对新住处有什么具体要求?比如位置、面积、预算。”
他的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帮她解决住房问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秦池”式的、将她的事情视为己任的熟稔,又混杂着“颜宋”式的沉稳可靠。
池早早下意识就想拒绝这种过度的帮助。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
“不麻烦。”他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坚定:“我对抚江这边的房源比较熟,找起来效率高些,而且,灰影也是……我的责任。”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轻,却重重地落在池早早心上。
他记得,当年是他和她一起,在宠物店橱窗外,对那只毛茸茸的小灰猫一见钟情。
池早早握着手机,一时语塞。他总能精准地找到让她无法强硬拒绝的理由。
“……离学校近一些,安静,采光好,可以养猫,预算……控制在五千以内吧。”她最终还是妥协了,报出了自己的要求。
独自在异国生活多年,她早已学会独立,但此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乎她“家人”的难题,他伸出的援手,让她在感到一丝被冒犯的同时,心底深处又不可抑制地泛起一丝久违的、可以依赖谁的脆弱。
“好。”颜宋干脆地应下:“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池早早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情复杂。
她和他之间,似乎因为这只即将归来的猫和迫在眉睫的住房问题,被强行拉回了一种更紧密的、关乎日常生活的联系中。
颜宋的效率果然很高,第二天下午,他就发来了几条筛选过的房源信息,附带了详细的照片和视频,位置、环境、价格都符合她的要求,甚至考虑到了猫咪活动需要的空间和安全性。
“我初步看过了,这套感觉最合适。”
他重点推荐了其中一套位于学校附近一个高档公寓小区里的房子,两室一厅,装修简约温馨,带一个大阳台:“房东我认识,人很好,不介意养宠物。下午我有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的安排周到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池早早找不到理由拒绝,约好了时间。
下午,颜宋开车来接她。他今天穿得很休闲,浅色毛衣和长裤,少了些工作中的严肃,多了几分随和。两人一路无话,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又似乎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房子果然如他所说,各方面条件都很好,阳台宽敞明亮,视野开阔,灰影一定会喜欢,房东是位和蔼的中年女士,确实对养宠物没有异议,反而还夸赞了几句猫咪的品种。
看完房子,送走房东,只剩下他们两人站在空荡却明亮的客厅里。
“你觉得怎么样?”颜宋看向她,目光平静。
“很好。”池早早点头,这房子确实无可挑剔:“就是……租金可能稍微超了一点我的预算。”
这套房子的租金比他之前发来的预算上限略高一些。
“租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颜宋语气自然:“我和房东谈过了,她愿意以合作价租给我朋友,在你的预算范围内。”
朋友……池早早抬眼看他。
他神色坦然,仿佛这只是一个事实陈述。
她知道,这所谓的“合作价”大概率是他自己补贴了一部分。
她想说什么,却见他已经转身走向阳台,看着外面的景色。
“这里阳光很好,你可以把画架放在这边。”他背对着她,声音随着微风传来:“灰影也可以在这里晒太阳。”
有阳光,有画,有猫,还有一个……知晓她所有过去、此刻正站在她身边的男人。
池早早看着他的背影,怨恨早已在知晓真相那晚消散,剩下的,是心疼,是感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死灰复燃的悸动。
“就这里吧。”她轻声说。
颜宋转过身,看向她,镜片后的目光柔和了些许。
“好。手续我来办。”